第二天
拜谒陈三立、陈衡恪父子墓及陈布雷之墓
后世相知或有缘
此次“青睐”茶文化之旅,除了西湖品春茗外,还跟随杭州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刘克敌徒步杭州九溪,寻访了陈三立、陈衡恪父子墓及陈布雷之墓。
3月29日,虽离清明已不远,但前往墓地的路上并未出现欧阳修笔下“清明上巳西湖好,满目繁华。争道谁家,绿柳朱轮走钿车”的热闹繁华,天空将雨未雨,路上除了“青睐”会员,行人寥寥。陈三立、陈衡恪父子墓身处茂密的茶园之中,陈布雷之墓更是偏安一角。遗世独立清冷安静,少人打扰,或许也正是他们生前所愿。
“一门四杰”占据《辞海》四个词条
刘克敌教授研究陈寅恪三十年,对陈家祖孙三代“一门四杰”充满赞叹敬仰,他透露其他名人家世再辉煌,也都只是一家人占据《辞海》中的一个词条,只有陈家,四个人占据了《辞海》的四个词条。
陈家“一门四杰”首先是晚清维新派名臣陈宝箴,他深受曾国藩器重,曾任湖南巡抚,思想开明,戊戌变法时积极投身改革,办学堂,修铁路,创办电信事业等,在他的治理下,“丁酉戊戌间,湘省政绩灿烂,冠于各省”。戊戌变法失败后,陈宝箴受牵连,被革职永不续用,1900年7月22日猝然去世,终年69岁。对于陈宝箴的死因,流传最广的说法是他被慈禧太后赐自尽,但刘克敌教授表示这一说法目前只有一条史料证据,系孤证,故不能确认。陈宝箴生前曾留下遗嘱:“陈氏后代当做到六字,不治产,不问政。”
陈三立为陈宝箴长子,是国学大师、历史学家陈寅恪、著名画家陈衡恪之父。与谭延闿、谭嗣同并称“湖湘三公子”;与谭嗣同、徐仁铸、陶菊存并称“维新四公子”,有“中国最后一位传统诗人”之誉。他年轻时一直在湖南帮着父亲推行新政,戊戌变法失败后,他与父亲一起以“招引奸邪”之罪被革职不用,从此专心于研究诗文,通过诗作表达他的爱国忧思情怀。“卢沟桥事变”后,日军欲招揽他,被陈三立痛骂,后忧愤绝食而死。
刘教授讲述说,陈三立是中国旧时代最后一位有名的大诗人,有名到什么程度?当年泰戈尔来杭州,指名要见陈三立,他们就在雷峰塔对面的净慈寺见面。当时徐志摩陪同并担任翻译,成为诗坛一段佳话。陈三立一生娶有两位夫人,生有六子三女,除一子早殇外,其余五子:衡恪、隆恪、寅恪、方恪、登恪,皆为一时名家。而和陈宝箴和陈三立一起列入《辞海》词条的,是陈衡恪和陈寅恪。
陈衡恪是陈三立长子,又名陈师曾,是著名的美术家、艺术教育家。陈师曾的代表作《文人画之价值》是20世纪以理论形式肯定中国文人画的第一人。他中西融合、固本出新的画学思想至今仍有现实意义。1923年9月,陈衡恪母亲俞氏病逝,他为奔母丧回南京,不幸染病逝世,终年仅47岁。梁启超在致悼词中称:“师曾之死,其影响于中国艺术界者,殆甚于日本之大地震。地震之所损失,不过物质,而吾人之损失,乃为精神。”
刘教授讲述说,齐白石是人所周知的大师,可是齐白石曾说“没有陈衡恪,就没有齐白石”。陈衡恪比齐白石成名早,在齐白石不曾被大家认识时,陈衡恪就慧眼识珠,多次推荐齐白石,还将齐白石的画作带去日本参展,才让齐白石慢慢为世人熟知。刘教授惋惜地说:“如果不是陈衡恪早逝,他的成就远不止于此。”
刘教授还讲述说,陈衡恪、陈寅恪和鲁迅当年是乘坐同一艘船去的日本,三人关系非常好,尤其是年龄相近的陈衡恪和鲁迅,陈衡恪的刻章、绘画经常赠予鲁迅,鲁迅也把自己的作品赠给他,陈寅恪太太唐筼是体育老师,许广平曾是她的学生,但陈寅恪从来不多提他和周恩来、鲁迅这些“大人物”的深厚友情。
陈三立和陈衡恪父子墓位于杭州九溪的一处茶园中,两座墓并列而立,并无大小前后之分,刘教授表示,按常理父子墓不会并列安放,如此安排,可见陈衡恪的成就实在不低于父亲。
此外,陈三立的墓碑上写着“诗人陈散原先生暨夫人俞氏之墓”,俞氏去世时,陈三立曾撰写挽联:“一生一死,天使残年枯涕泪,何聚何散,誓将同穴保湖山。”而在陈三立和陈衡恪墓的旁边,还有一处不易被发现的小矮墓,那是余氏的真正的墓碑,不过,不管是余氏,还是陈三立、陈衡恪,他们的墓地如今都是空的,墓地仅是供后人瞻仰拜祭的场所了。
陈寅恪 “三百年来仅此一人”
陈家名人中,“粉丝”最多的当属陈三立第三子陈寅恪,他是中国现代最负盛名的集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语言学家、诗人等于一身的百年难见的人物,原本是文学专业的刘克敌教授也是因为崇拜陈寅恪,转而研究陈寅恪,著有《陈寅恪与中国文化》《陈寅恪和他的同时代人》等著作。
陈寅恪曾就读于德国柏林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法国巴黎高等政治学校、美国哈佛大学等,海外留学十几年,可是没拿过一个学位,会二十多种外语,回国后受聘于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年仅36岁就与梁启超、王国维并称“清华三巨头”,被称为是“导师中的导师,教授中的教授”。陈寅恪讲课时,研究院主任吴宓教授风雨无阻,堂堂必听。朱自清、冯友兰等也常常去听。刘克敌教授笑说:“学生以能听到陈寅恪的课为荣,但无奈实在难以听懂。因为他的学问太深,讲课时,还不时冒出几句德语、法语。倒是其他教授,坐在下面,听得津津有味。”
陈寅恪被誉为“三百年来仅此一人”,记忆力超群,被称为“活字典”“活辞书”。刘教授说,一次陈寅恪让学生去图书馆找某条注释,能直接讲出在图书馆的具体藏书位置,并详细地告诉学生在第几页第几行有该注解。刘教授还给大家讲了两个陈寅恪治学的小故事,一个是关于杨贵妃的爱吃荔枝,杜牧曾写诗“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爱吃荔枝也成为杨贵妃“红颜祸水”的一大理由,而陈寅恪在《元白诗笺征稿》中写道:“据唐代可信之第一手资料,时间、空间皆不容明皇与贵妃有夏日同在骊山之事实,杜牧、袁郊之说,皆承讹因俗而来,何可信从?”他认为,事实并非是杨贵妃爱吃荔枝,而是当时的宦官多是广东、福建人,他们喜欢吃荔枝,于是打着杨贵妃的旗号,说贵妃喜好荔枝。
还有一个是陈寅恪写的八十万言的《柳如是别传》,耄耋之年,且又双目失明,罹患足疾,陈寅恪却要为“秦淮八艳”之首,明清易代之际著名的歌妓才女、女诗人柳如是做传,当时失明的他只能口述,由学生来抄写。刘教授介绍说《柳如是别传》写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当时的环境使陈寅恪看不惯。《柳如是别传》是对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一曲赞歌,通过柳如是的奇特经历,让读者看到,在这动乱的年代里,知识分子在残酷的命运面前如何抉择。柳如是最为核心的气质,正是陈寅恪在全书中反复强调的她的自由精神。“侠气、才气和骨气,在柳如是身上三者合一”,“奇女志与遗民心的结合”。
义务守墓 三代人分文不取
父亲陈三立和长兄陈衡恪葬于杭州九溪,陈寅恪也一直希望能与父兄葬于一处,几乎每年清明,陈寅恪都会赋诗表达他对回杭州“上冢”的渴望之情。
因为种种原因,陈寅恪最终葬于江西庐山植物园,葬在祖父陈宝箴旁,陈寅恪的碑文选择了先生屡被后人称引的名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由黄永玉题写。值得一提的是,庐山植物园是陈寅恪的侄子、陈衡恪之子陈封怀创建,陈封怀被誉为“中国植物园之父”。刘克敌教授研究陈寅恪30年,也与他的后辈成为朋友,他透露陈寅恪的三个女儿在疫情前,每年都会来给祖辈扫墓,“现在他的大女儿九十多岁了,不方便来了。”
一道圆形围墙,将陈三立和陈衡恪的墓与周围的茶园隔开,小小的墓地非常干净,刘教授介绍说,在附近的杨梅岭有户人家一直为陈家义务守墓,到现在已是第三代了,虽然没有任何报酬,但这家人却一直坚持着,定期去修理杂草,擦拭墓碑,从不间断。
陈布雷 千古文人国师梦
若没有路牌指引,陈布雷墓很难被发现,它藏于九溪十八涧的山谷之中,翠绿幽静,到得近前,小小一块平地上一座圆形石砌坟墓,供桌、石凳、几株小树,素雅简朴。
1948年11月13日凌晨,有蒋介石“文胆”之称的陈布雷在南京服安眠药自尽,陈布雷夫人王允默给治丧委员会写了一封手启,大意是:先生生前简朴淡泊,故希望丧事一切从俭,先生生前曾于杭州购得一地,当为百年后长眠之地。请诸公依先生遗志,送先生灵柩回杭州归葬。
1932年的一天,时任浙江省教育厅厅长陈布雷与夫人王允默在虎跑寺品茗,四周青山怀碧,陈布雷非常喜欢,他说:“盼望死后能在这里有三尺地,一抔土就心满意足了。”陈夫人后来就在杭州九溪梵村附近买了地,并成为陈布雷最后的安葬之地。
陈布雷是蒋介石同乡,被称为“报界天才”,曾经是上海《天铎报》《商报》《时事新报》等主笔,以文笔犀利闻名,20多岁就在报界享有盛誉。蒋介石惜才,三顾茅庐邀请他,陈布雷感动之下加入国民党,长期为蒋介石草拟文件,成为“文胆”,但他又对蒋介石的很多做法不认同,也不喜欢官场,最终选择了自杀。
刘教授感叹陈布雷的才华,一个著名的故事就是“从背榜到府试第一名”。陈布雷14岁时,父命其应童子试,心不愿而不敢违。随父入县城考场中草草交卷。最后发榜151名,陈布雷排在第151位,即“背榜”。第二年,宁波府考,父亲怕丢脸不让他去考,陈布雷想尽办法去应考,结果,他取考了第一名。
刘教授认为陈布雷身上有着中国文人的一个普遍特点,“就是‘千古文人国师梦’,从姜太公开始,都希望找到赏识他们的明君,这是中国文人的最高理想。陈布雷曾经在日记中写过,一次他生病了,蒋介石让宋美龄热了牛奶给他送去,他被这种知遇之恩深深打动。可是,跟对了明君能成就佳话,错了,就可能成为悲剧。”
生前不喜奢华的陈布雷,墓碑上也简洁的只有“陈布雷先生墓”几个字,所有的标签随着他的离去,都已泯然于世。
相比于西湖周围那些惹眼的名人墓,陈三立、陈衡恪父子墓和陈布雷之墓实在是有些“低调”,但正如陈寅恪生前所写的“后世相知或有缘”。他们的成就永存于世,后人也不会将他们遗忘。
统筹/颜菁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嘉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