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肉桂蕴藏着意想不到的生命力。榃滨镇人把桂苗种在自家屋后的大山时，没有想过有一天它们会成长为一个产值超8亿元的产业。那批桂苗是约莫200年前，榃滨镇的祖辈怀揣希望自发种下的，慢慢地，一片长成一山，长成漫山遍野。这个癸卯年的四月天，桂农将剥好的桂皮分为两担，捆在自行车上，载到附近的桂皮加工厂卖掉。这担肉桂将以原始的或深加工的方式，走出榃滨镇，走向世界的餐桌。
榃滨，是一座泡在香气里的小镇，位于广东省云浮罗定市西北部的山间。它是“中国肉桂之乡”罗定市的核心产区，全镇85%人口种植肉桂，种植总面积超14万亩，产量、出口量均在全国保持着绝对优势地位。
经年累月的发展中，这股馥郁炽盛的肉桂香，炼出了可口可乐、周黑鸭的“灵魂”，成就了“一镇一品”的经济飞跃，也引来了更多人的回流。如今，在这个与“百千万工程”相连的春天里，抽枝发芽的不只有桂木，还有榃滨镇的新愿景、新希望。
从“看天吃饭”到远销海外 肉桂这口“饭”榃滨镇吃了两百年
祖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进行劳作，让榃滨镇馥郁炽盛的肉桂香气，延续两百多年。全链条生产，让榃滨肉桂走向更广更远的市场。“中国肉桂之乡”的肌理血脉从此练就。
在榃滨，肉桂的香气已经萦绕了两百余年。
康熙年间，《罗定县志》就提到了“桂”。另据《西宁县志》，至清道光年间，榃滨镇已有肉桂种植规模，民国时期更是誉满南粤。2002年，罗定市被评为“中国肉桂之乡”。
官方数据显示，至2022年底，罗定市肉桂种植面积高达50万亩，年产桂皮约3万吨，桂油约1500吨，桂皮、桂油出口占全国出口总量的四分之一以上，是我国出口桂皮、桂油最多的县级市。
榃滨镇则是重镇中的重镇。其种植面积约14.25万亩，占全市的28.5%。每年输出桂皮约1.3万吨、桂油600吨。
这是个不容小觑的数字，历经了漫长的年岁累积。种植初期，桂农们仅凭经验和想象在山里大刀阔斧，种植、加工方式原始单一。这一点，身为桂农后代的严素深有体会。
严素告诉南都记者，从前每到肉桂采收季节，全家都得背着背篓上山，剥下来的桂皮只简单用水一冲，直接倒在路边晾晒。至于采收的量，年年都不太一样，“看天吃饭嘛。”
榃滨镇试图撼动“看天吃饭”的绝对地位。上世纪90年代开始，镇政府组织村集体给村民们派发肉桂苗，发动全镇种植肉桂，有桂农透露，“一次能领2000株左右。”时不时还有一些戴眼镜的专家出现在镇里，为桂农们培训如何科学种植肉桂。
销路的打开，也很重要。崔彩婵是罗定市榃滨镇源发桂皮加工厂的负责人，她记得很清楚，2014年罗定市举办了一场全国肉桂产品(罗定)展销会，足足有30多个国家和地区参与。会上，榃滨肉桂惊艳亮相，当年全镇肉桂出口订单骤增，肉桂收购价格飙升至10.5元/斤，较往年涨了三四成。
这些与市场链接的际遇，将榃滨肉桂推向更远更宽的市场。为支持肉桂产业全链条发展，榃滨镇成立了15家肉桂系列产品收购、加工、销售的企业，专业合作社多达27家。每年，榃滨镇可输出1.3万吨桂皮、600吨桂油，总产值达8亿多元，产品远销中东、欧洲等地。
榃滨镇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成绩，但这还不够。“还要再往上翻一个层次。”榃滨镇党委书记成尚芸对南都记者说，“10年前桂皮1斤7块，10年后还是1斤7块。榃滨的肉桂还要考虑往深处走一走，产生更高的附加值。”
这让严素想起了6年前的一杯咖啡。那时她在广州上大学，第一次和男生约会时，男生为她点了一杯卡布奇诺，上面撒了一层细腻的粉末，是肉桂粉。严素有点怔住，晃了晃，才慢慢啜了第一口。
严素不知道肉桂粉还可以撒进咖啡，她只知道肉桂可以炖肉，放一小块，香得很。后来，她又见到了肉桂蛋糕卷，小小一块，价格逼近20元。“肉桂还能这么吃?”她诧异不已。也是在那时，自肉桂之乡走出的她忽然意识到:这座小镇，还有漫长的路可以摸索。
“靠桂吃桂”闯出新名堂 这里产出了可口可乐的“灵魂”
无论是继承父辈的收购加工厂，还是创业提炼可口可乐的“灵魂原料”，又或是努力研发肉桂茶……年轻时走南闯北的榃滨人，如今回到小镇，试图把肉桂这条路走出新意。
榃滨镇人陈志炘快60岁了，穿衬衫、西裤。镇上的人提到他，都会说:他啊，就是那家可口可乐原材料生产公司的老总。
“原材料”，指的是提炼自桂油的苯甲醇，而桂油又源自桂枝叶。可口可乐总裁曾亲口透露:可口可乐的那一股“药味”，来自中国肉桂油深加工产品的味道。
这正是陈志炘创办的罗定市粤桂实业有限公司的主攻方向。“但我们并没有跟可口可乐直接建立合作，都是通过经销商把苯甲醛卖给他们。”他告诉南都记者，“我们也希望能直接出口。”
榃滨镇是苯甲醛的供应产地之一。据成尚芸介绍，广东目前仅有肇庆、云浮拥有苯甲醛的提炼技术。“其中一地就在我们云浮罗定市榃滨镇。”她语调轻快，“在这一领域，榃滨镇占据了一定的市场地位。”
苯甲醛是榃滨镇从粗加工转向深加工的一道缩影。但成尚芸觉得，这还不够。“苯甲醛已经算是相对高端的深加工产品了，但它仍是以原材料的形式一吨一吨地运到外国，这条产业链走得还不够深。”这位年轻的镇委书记琢磨过，肉桂是南药的重要品种之一，能不能结合肉桂的特性，做一些快销类的产品?
陈建炜也想到了这一点。五年前，已过不惑之年的陈建炜回到了镇子，但他不愿再重复祖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桂劳作。他也在琢磨，能不能把外边的经验带一点回来?
他想到了肉桂茶。陈建炜做过市场调研，这一块仍处于市场空白。对此，榃滨镇政府也予以了实际支持。陈建炜算了算，这几年，政府陆陆续续支持了数百万元，均被用于购买生产设备，“减轻了我们很多压力。”陈建炜说。趁着这股劲儿，2018年底，他带着团队开始反复试茶、喝茶，足足试了200多种茶叶，一哈气，嘴里都是肉桂的味道——没办法，肉桂的香气实在霸道，茶太温雅，怎么都压不下去。
各方都在推着肉桂产业往深处走。无论是崔彩婵、陈志炘或是陈建炜，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一点:政府愿意投钱支持企业做深加工。“目前肉桂产业链条前后延伸不足，特别是第二产业与第三产业之间的分割明显，导致产业的附加价值较低。”谈起现实困难，成尚芸并不讳言，“政府会在政策上支持企业往纵深发展，同时为企业发展做好服务工作，打造优良的营商环境。”
几经试验，2022年末，一款弥漫着榃滨肉桂香气的肉桂茶终于诞生。陈建炜试着推广了半年，收到的反馈令他惊喜，“准备要推向市场了。”
与此同时，2020年起，榃滨镇连续3年入选省级“一村一品、一镇一业”专业村名单，更是全国第一批和第九批“一村一品”示范村镇。这座“靠桂吃桂”的小镇，终于把肉桂吃出了名堂。
肉桂产业仍面临掣肘 高质量发展迸发新愿景
道路、用地指标、产业标准，都是榃滨镇肉桂产业进一步发展要解决的难题，实现肉桂产业的高质量发展，是一条任重道远又必须前行的路。
榃滨的肉桂越做越好，但产业发展仍有不少掣肘。
不够畅达的路，对榃滨镇这座群山环绕的镇子而言，始终是道伤疤。成尚芸对此深有感触，“桂农们可以在山上砍树，剥桂皮，再一担一担挑下来。但桂木呢?桂山的路不好走，桂木难运，只能烂在山上，或者能拿多少是多少，拿回家当柴火烧。”成尚芸去外地学习过，她知道巨量的桂木可以加工变成活性炭，是又一串财富密码。但，没路就难了。
用地指标的难局，也待破。成尚芸告诉记者，榃滨镇的用地指标比较少，受限于此，部分企业不得不外出办厂。“罗定市有8家生产桂油的企业，榃滨镇就占了两家。余下的6家企业，有4家是榃滨镇人出去创办的。”说到这里，成尚芸的语气既喜又愁。
标准化的问题，也要解。崔彩婵认为，“这是榃滨镇肉桂产业提升发展的必答题。”“为什么我们只能卖给经销商，没有直接出口?要知道，一个品种如果要做到食品级，必须有标准化的生产车间，有标准化的流程，有科研的投入。”
征途漫漫，但这座泡在香气里的小镇，已在试图打开更多生长空间。
路，肯定要修。“路都没通，怎么去招商引资呢?”成尚芸透露，镇里在积极争取专项债、专项资金用来补民生短板。至于用地指标，今年镇里打算利用“点状供地”政策，这样可以不占用建设用地的指标，单个项目可拥有不超过30亩的建设用地总面积，“政策用好，空间就出来了。”
至于标准化，榃滨镇也在循序渐进地蹚路。“我们正在建立特有种植、储存、品质划分标准，争取建立一个肉桂标准化仓储集散基地，把桂皮、桂粉、桂油、苯甲醛等产品分等级按标准存放，全面掌握国内外肉桂原材料供应商话语权，打造特色产业集散地”，成尚芸称，该镇还想建立统一标志，打造全省乃至全国统一的肉桂品牌。
这些，都是榃滨镇在广东“百县千镇万村高质量发展工程”中迸发出的新愿景。“榃滨镇的高质量发展离不开肉桂，它是榃滨镇的独特优势。”成尚芸说，“我们希望能在今年实现肉桂产业的高质量发展、镇域经济的高质量发展，这是一条任重道远又必须前行的路。”
盖起小楼买了汽车 肉桂创收，榃滨人的新春天
“一村一品、一镇一业”，正在富民兴村。人间四月天，肉桂在种，路在修，榃滨镇人的生活，多了一些新希望。
大雨来临之前，南都记者跟着桂农崔其车上了山。这片桂林传自祖辈，到崔其车手里后，面积从原来的30亩扩大到了100亩，理由很简单，“肉桂可以赚钱嘛。”靠种植桂木，崔其车一年可以有约5万元的纯收入，加上养猪，他盖起了栋小洋楼，买了小汽车。
在榃滨，被肉桂改变的，不止崔其车一人。陈志炘的公司有70多名工人晾晒桂皮，最年轻的30来岁，都是附近的村民，人均月收入5000元左右，“多劳多得。”据榃滨镇政府提供的数据，该镇肉桂总产值已超8亿元，全镇年人均可支配收入超20000元，高于全市农村平均水平。
肉桂在种，路在修。榃滨镇人的生活，也在继续。
崔彩婵忙着采收，天天脚不沾地。“这两三个月是新桂上市的时间，我们要抓紧时间多生产点肉桂卷，备好货。”她的语速又急又快，“这样下半年才有货卖，才能抢点市场。”
陈志炘想要更独立一点儿，“下一步自己搞出口，直接联系客户，比如迪拜就有好几个大客户，我们也去过。”
陈建炜还在斟酌肉桂茶的包装，“这个包装low(低端)不low啊?”得到记者赞许的回复后，他禁不住笑了:“有信心了。”
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实现。那天黄昏，崔其车带着记者去看他种植的肉桂林。近处是山，近处是家，风吹过桂木，响起簌簌的声音，空气中满是肉桂的香气。崔其车捋下一片叶子递给记者，碧油油的，他说:“下一个春天它们还会长出来。”
小镇再出发
建设特色产业集散地 打造全省、全国统一肉桂品牌
“榃滨镇在肉桂产业发展方面已累积一定优势，具备较完整的产业链条，但距离一二三产业融合发展仍存在较大差距。”在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榃滨镇党委书记成尚芸坦言，榃滨肉桂产业发展面临四大难题，包括标准化建设水平不高、产业发展质量不高、产业链条前后延伸不足以及基础设施建设薄弱。
那么，值广东“百千万工程”发力之际，榃滨肉桂产业如何做大、做优、做强?
在榃滨镇规划中，加快完善标准建设、打造特色产业集散地，已成为当下首要之务。“充分发挥特色南药肉桂资源优势，着力建立特有种植、储存、品质划分标准。”成尚芸说，榃滨将争取建立一个肉桂标准化仓储集散基地，把桂皮、桂粉、桂油、苯甲醛等产品分等级按标准存放，借此全面掌握国内外肉桂原材料供应商话语权。
此外，榃滨镇正在加快建立品牌，打造乡村振兴示范地，“新会陈皮”正是其借鉴方向。据成尚芸介绍，榃滨镇拟建立“全球设计+榃桂原料+全球市场”模式的肉桂产业设计中心，加快引进龙头企业，着力建立统一标识，加快肉桂产品向食品、药品、保健品、日用品、化妆品“五品”方向的终端消费品研发，打造全省乃至全国统一肉桂品牌。
文旅融合，也是小镇的发力点之一。比如，加快筹建“肉桂文化节”，全力建设肉桂景观、文化展示带，规划建设广东金桂谷康养文旅项目等，带动当地产业提档升级。
而完善配套设施，成为企业的理想落户地，激发经营主体活力，也是榃滨镇当下的一个努力方向。
文/林少娟 麦洁莹 杨小旻 陈艺丹 李明怡 曹瑾怡 余欣贤 钟宇薇
编辑/倪家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