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周五因家中意外入院抢救以来,京剧表演艺术家孙毓敏的境遇牵动着每一个人的心,整个京剧界都在为她祝祷,但3月28日晚还是传来她在北京协和医院因多器官衰竭而离世的消息。收徒近百人,83岁依然为京剧忧心,每每亮相总是化着精致的妆……风风火火的身影虽从此不见,但舞台上的生动传神,桃李天下的殷殷芳华,以及“荀风毓骨”的艺术人生,都将成为京剧最深沉的记忆,命运多舛却从不低头,一辈子活出了别人两辈子的质量。
有轻生跳楼后的执拗也有不畏敢言的洒脱
出身上海弄堂,考入北京艺培戏校后,孙毓敏毕业后分配到四大名旦之一的荀慧生剧团,作为亲传弟子, 她擅演会说更能写,舞台造诣与教学成就同样精彩,坎坷境遇与高光时刻喜忧参半。《红娘》《玉堂春》《红楼二尤》《杜十娘》《金玉奴》《勘玉钏》等剧目的舞台风华自不必说,年轻时曾轻生跳楼,虽被树枝所救,可腰椎断裂,双脚粉碎性骨折,为了重新站起来,她忍痛复健练习走路,5年之后终于如常人一般行走,多次手术后又拖着一高一低的脚重返舞台。此后的舞台生涯,没回过戏,还常常救场,更赢得了“铁嗓钢喉”的美誉。为人执拗却活得洒脱,一辈子敢言,最让人大呼痛快的一段话便是:“现在戏曲院团,大多都敢为天下先,排戏必‘大’。眼下哪家剧团排新戏,不投入个几百万?这样下去,只能使戏曲发展的道路越走越窄。戏曲大制作风行,便是戏曲的灾难!”
收徒近百,自创“画龙点睛”教学法
戏曲界能演会教的不多,孙毓敏算是一个。艺术生涯中,正式收徒近百人,算上没有拜师的则超过130人,门下弟子的数字领跑梨园行。都说“师徒如父子”,孙毓敏则称自己从不敢奢望,“师徒能成朋友最好,而实际则是别打起来就不错。我想徒弟多或许是我这人随和。”“这么多弟子教得过来吗?”孙毓敏常被人问及这个问题,而她施行的则是自己总结出来的“画龙点睛”教学法,每次拜师,她都会将全套光盘赠予学生,学生自己先学,她则负责排戏和抠戏。哪怕是学生在地方上演出,她都会提前5天过去,从主演到配演甚至乐队,全给细抠一遍,她形容这个过程“不是揉馒头,而是蒸馒头。”学生来北京演出,她也一定会到场,演出结束不管多晚,都会去后台把自己边看边记录的问题逐条说给学生,有时用来记录的甚至就是一张纸巾。在收徒仪式上,孙毓敏曾送给弟子四个字“像、悟、精、化”,“其中像是模仿力要强,悟是要懂得寻找规律,精是要形成文字理论,化就是要根据个人特点进行演化。”
给戏迷讲戏不能跟学者讲物理似的
在四大名旦中,以孙毓敏为代表的荀派弟子率先提出了“荀学”的概念,“我们希望通过理论的总结提升京剧的学术档次,更希望能以’京剧美学之解析’的讲座,引导观众欣赏。但不能从学者的角度跟讲物理似的讲给观众,要做到深入浅出。比如名师陈国卿一个人能讲表演中的奸笑、狂笑等八种笑。《红楼二尤》中一段几十秒的拖腔,观众常常觉得我们慢,而我们要告诉他们此处必须用慢板的原因。另外教戏迷票友唱戏,就不能像教专业的学生一样,要告诉他们如何能遮丑。其实观众是有这种欣赏上的需求的,我曾亲眼见到上海的戏迷在逸夫舞台外争论我与宋长荣表演的不同。”有感于京剧界有“无旦不荀”的说法,而上海又是荀派艺术的发源地,孙毓敏更是在80高龄与刘长瑜、宋长荣等艺术家牵头在上海戏剧学院成立了“荀派艺术传承实训基地”,她常挂在嘴边的就是自己会为京剧、为荀派奋斗不息。
年轻时被说“没文化”,笔耕不辍“跻身”中国作协
孙毓敏的琢磨在梨园行是出了名的,就连一个拍照,她都总结出了“四微”——微侧身、微提气、微笑、微瞪眼。或许正因如此,即便年过八旬,她仍是一众拍照者中最亮眼的那个。至今她已经写了《含泪的笑》、《我这两辈子》、《孙毓敏谈艺录》等近20本书,70多岁仍保持每周三到四篇随笔的创作频率,其中有艺术的感悟,也有生活的智慧。每一次出席活动的发言,也都是她亲笔撰写,表述之准确、字体之洒脱都是京剧界的典范,也因此在会议上常常会听到有人“就喜欢听孙老师发言”的感叹。年逾七旬更是加入了中国作协。为此,她自己开玩笑道,“我终于变成高级知识分子了”,而这样的坚持,其实源于自己年轻时一位话剧演员的调侃:“你们京剧演员不读书、没文化”。
打破武侠片中的国人形象,赴欧洲亲授《京剧第一课》
在担任“北戏”校长期间,孙毓敏不仅推出了红遍全国的“四小须生”品牌,其中“四小须生”下江南的演出,更是让戏校的孩子在小小年纪就唱起《赵氏孤儿》《智取威虎山》这样的大戏。在她看来,戏曲艺术是有青春感的艺术,更是名利场艺术,只有登台才能红。此外,她还将艺术化的京剧课堂《京剧第一课》搬上了法国、西班牙等多个欧洲国家的舞台,每每亲自示范讲解,甚至还带着国外年轻人一起扮猴脸。“一直以来,外国人眼中的中国人都是武侠片中的形象,一言不合啪一拍桌子就蹿出去了,但其实中国人的性格是不被逼到墙角都不吱声。所以我们在国外不能总演《三岔口》、《秋江》这样的戏,太简单了,中国人的形象与价值观,是要靠艺术的语言去呈现给世界的。”多年的出访讲学,她也亲身感受到国外观众从礼节性地鼓掌到真心认同的态度转变。
晚年为武戏奔走,皆因“京剧衰微自武戏始”的天问
晚年为武戏奔走,皆因武生名家张云溪先生去世前的一句感慨“京剧衰微自武戏始”,于是孙毓敏决定以一己之力“挽救”武戏。2007年她策划了以日本文化传奇人物深见东州的名字命名的武戏比赛,10年后,因王金璐去世戏曲界悲壮的感叹声中,担任北京戏曲艺术教育基金会名誉理事长的她,又开始为日渐式微的武戏忙碌。申请北京文化艺术基金年度资助项目,又借助自己曾经的大本营北京戏曲艺术职业学院的力量,做成了“京津冀武戏武功培训成果展演”。在她看来:“京剧就是功夫艺术。对于武戏演员,院团有义务为他们上人身意外伤害险。《奇袭白虎团》的发源地山东省京剧院,就有一个年仅26岁的武戏演员练功时意外成了高位截瘫,他的孩子还很小,真的很惨。我一直建议武戏演员17岁就可以上岗,35岁以后就不要翻跟头了。但现在进入院团非得要学历,这都是矛盾。艺术要广而博,但戏曲必须少而精。”她曾在很多场合呼吁过:“对于武戏演员的就业,必须一路绿灯,十几岁中专毕业就应该进入院团历练,如今大学本科的门槛几乎让武戏演员错过了最佳的年龄段,无形中缩短了艺术生命。”
被殿堂级的北京人艺深深触动
除了被话剧演员的一句话激励,读了一辈子书,写了一辈子字,她与话剧的缘分还与师父荀慧生与北京人艺的渊源不无关系。孙毓敏曾多次到北京人艺的排练场观看焦菊隐排戏,她的师父荀慧生还曾经在人艺讲课,人艺的很多剧目都借鉴了京剧的表演,这些在那本《人艺往事》中都有提及。“焦老视戏如命,把排练场当成神圣的艺术殿堂,排起戏来高度认真,一点声音都不能有,甚至掉根针都能听见。有一次我在现场,因为朱琳的蔡文姬念白声音有点小,焦老师提醒了她两次,她好像没改,焦老生气了:‘你是不是没有吃饭啊?’严肃批评之后,朱琳就哭了。她哭后停了会儿就接着排。看完这次排练之后我深深受到了触动,人艺真是艺术的圣殿。焦老还特别重视传统艺术,常叫京剧演员来给话剧演员辅导水袖、台步等基本动作,我的老师荀慧生先生也曾经到这里讲过一次课。《风暴》的演出里那个出场的动作就是借鉴了京剧的亮相,使得人物颇有风度。”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郭佳
摄影/北京青年报记者 王晓溪
编辑/贺梦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