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很忙”
《千寻小姐》乍看不乏疗愈效果:有村架纯饰演的前风俗店小姐千寻来到海边小镇的便当店工作,她妆容精致,皮肤吹弹可破,丝毫没有性工作者常有的疲倦沧桑或风尘气息,甚至不讳言自己的小姐经历,对包括色迷迷的男食客在内的所有人都奉上最甜美的笑容,偶尔还要奉上性服务。
也不知她工作之外哪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这边厢她收留流浪老汉,在其倒毙街头后为他掩埋尸骸;那边厢她要抚慰在压抑家庭中感到窒息的女高中生;更要充当起上班的单亲妈妈无力照料的顽劣男孩的“监护人”;又与被父母赶出家门的少女分享阅读漫画的乐趣;当然,时不时还得要去医院看望患眼疾的便当店老板娘;同时担任被骗走钱财的前风俗店同事的心理咨询师……真想对导演大喊一声:“够了,纵使你想表现‘风尘’女子也有善良高洁的灵魂,也不必拍成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好吗?”
群像消失
《千寻小姐》是日本当红导演今泉力哉与网飞合作的一部最新热门影片。今泉力哉与滨口龙介、三宅唱、真利子哲也都是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后半期或80年代前半期的同时代导演,个个出手不凡,以新手法或新风格,为暮气沉沉的日影掀起新风潮。日本电影评论家莲实重彦指出,“由于他们这一代导演的崛起,日本电影进入了第三个黄金期(战前小津安二郎为第一期、战后大岛渚为第二期)”。
今泉力哉的特点是擅长群像人物(通常为年轻男女)塑造,透过不同的人物在特定的空间或环境中的交互,呈现当代人复杂多变的自我和玩世虚无的心性。如他的早期作品《春眠寂茶》就走马灯般地描绘了6对12个男女的情欲纠缠;《爱情是什么》则以女子岸井雪乃的单恋经历带出5位男女的情感交错与落差;《在街上》也以类似《春眠寂茶》的情感排列组合模式,捕捉到了下北泽年轻人的动荡生活和情感型态。
这一次,《千寻小姐》也借助千寻这个人串连起七对人物关系,但由于当红明星有村架纯出演千寻,因此只能将她打造成“大女主”,使得导演拿手的群像人物刻画完全崩塌——与千寻交互的人物不再具有自己独特的生长线,也就交织不出复杂多元的生活和情感世态,而只能强化千寻由妓女变圣女的戏剧性。如此一来,别的人物多少沦为了点缀,使整部影片几乎沦为有村架纯一个人孤芳自赏的大型表演秀。
十级滤镜
《千寻小姐》是漫改作品,且以风俗业为噱头,因此缺乏今泉力哉此前作品人、地紧密结合的在地性,有种尴尬的悬浮感。影片前半部分的画面像是对是枝裕和《海街日记》的复制,清新柔美如明信片;后半部分又仿如《小偷家族》的翻版,千寻和海边小镇上的一个个人建立联系的过程,简直像在重建一个临时家庭——这点在众人于楼顶聚餐的一场戏中表现得最为明显。
今泉力哉与是枝裕和曾担任过剧集《有村架纯的休工期》的联合导演,不知是否是此缘故,使今泉无形中受到了是枝的影响,让《千寻小姐》失去了今泉前作的灵气,而沦为如是枝近年所拍的影片一样平庸的作品。
这里值得探讨的是千寻这个人物,她被表现为燃烧自己奉献给别人的圣母式人物,说穿了不过是创作者(漫画原作者及导演)充满男性凝视的臆想。影片中,千寻像圣女一般安抚、照料边缘弱小的行为,其原因,除了她天性善良纯洁,或许也因她曾经先后受到过风俗店性工作者初代千寻、风俗店和便当店店长等人的温柔相待,故而她也温柔待人,成为温暖别人的一束光。
有意思的是,影片对风俗店店主的刻画。这个本应不光彩的皮条客,在影片中却被表现为温文有礼满怀善意的大好人,而且是柳下惠,对店中头牌千寻毫无“性”趣,听任千寻来去自由。千寻一辞职,他跟着就关了店,变成养金鱼为业的老头。后来和千寻相逢,依然对她谆谆关怀,竟使千寻这个前风俗女要认这个前皮条客为父亲。不管导演前面对这位皮条客进行了如何“人性”的刻画,看到影片对风俗业和其从业人员开了十级滤镜的美化,作为观众,仍很难不觉得毛骨悚然。
男性凝视
这不禁令人想起了前一阵子是枝裕和导演在日剧《舞伎家的料理人》如出一辙的做法。按照作家默音的说法,是枝裕和在执导的日剧《舞伎家的料理人》中,将舞伎馆的世界表现为习艺少女之间充满友谊、理想、不是家人胜似家人的温馨世界。该剧激怒了一位前舞伎,她发文直指“这样的世界不存在!”是枝在推特上发文辩称,像沟口健二的《祇园姐妹》和成濑巳喜男的《流浪记》那样表现艺伎饱受虐待或伤害的角度已经有过了,他想换一个新角度来表现舞伎的美丽和坚韧不屈的奋斗。
《舞伎家的料理人》的第六集重点描绘了一位歌舞伎大佬和舞伎馆妈妈当年纯情的初恋。然而充满讽刺的是,2002年现实世界的某歌舞伎大佬和一位19岁的舞伎出入宾馆时被拍,照片拍下的场面太丑陋,闹得沸沸扬扬。剧集的美化更凸显了现实的污秽和黑暗。《舞伎家的料理人》的制作人和导演,《千寻小姐》的漫画原作者(安田弘之)和导演都是男性——他们作品中对舞伎和风俗业的美化描绘,将早已内化为他们无意识的男权主义凝视表露无遗。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千寻小姐》的导演(和漫画作者)也以很多场景再现了千寻的疲惫、脆弱和强颜欢笑,同时刻画了女性之间真挚的情谊(初代千寻对千寻的安慰、便当店老板娘和千寻的拥抱)。这成为影片中真诚动人的时刻。然而,千寻人生中的几个重要转折,却是在几个好得不像话的男人的关照下顺利完成的。他们的仁慈、善意和关怀,使千寻的命运流转变得无比丝滑,这就很令人侧目了。
伪善残忍
同样讽刺的是,被视为整部电影主题的那句金句——“我们都是住在人类身体里,来自不同星球的外星人,无法理解彼此,哪怕是一家人,哪怕是爱人,哪怕是朋友。”——其实出自千寻的一个恩客之口(而说出“来自同一个星球的人,总有一天会遇见”,对未来抱以希望且终得以实现心愿的,反而是久仁子这个少女)。这种悲观的孤独论调,很可能影响了千寻的孤独生存的选择:人都是孤独的,所以她尽管安慰了一个个孤独无依之人,甚至促成了他们的相遇和理解,自己却一直流浪,一直换工作,不要恋爱,不要亲人,不要朋友,享受一个人浪迹天涯的自在。
然而,像千寻这样的前性工作者、便当店兼职、影片结尾时的牛奶场女工,现实中真的能够达到这样自由洒脱无拘无束的境界?大可存疑。让忍辱负重的底层女性成为救世观音,将她们的生存困境美化成温情脉脉的励志剧,不仅显得伪善,而且残忍。
文|连城
编辑/陈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