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是写不完的。”谈及自己的家乡苏州时,范小青如是说。对故乡的深挚情感,也赋予了她小说作品温和、典雅的气质。
近期推出的《家在古城》,是她第一部长篇非虚构作品。阔别旧居54载之后,她故地重游,与当地政府、民间文物保护工作者、寻常老百姓等人物零距离沟通,边走边写,以朴实无华的语言,历数了苏州一带的老街、古迹,对城市改造的扬弃生发了深刻的思考。“我在我的文章里,在每一个章节,每一个段落,每一行,甚至每一个句子里都埋下了‘烟花’。如果有人愿意,或者我自己愿意点燃这些‘烟花’的引线,它们会绽放出无数绚丽的画面。”
《家在古城》范小青/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评论家韩松刚认为,《家在古城》带领我们思考的是这样的问题:苏州是什么?并由此延伸出更为深刻的疑问:城市是什么?在范小青在行走中思考、在思考中的写作中,韩松刚读到的是经验和想象变成了更为复杂和疑难的体验和观看,“在此,城市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凝视的对象,而是一个不断塑造着我们肉体和精神的复杂空间”。
献给城市的亲情之歌——读范小青《家在古城》
文/韩松刚
刊于2023年3月2日文学报
马克思·韦伯曾经为定义城市所困扰,比如他早先把城市定义为一个市场,之后又定义为一个政治管理单元。但令他更为困扰的是,这些定义都不是他想象中的城市,相反的,当一些城市不符合他所定义的城市时,才更让他感觉到城市的某种真实。
读范小青的长篇纪实文学《家在古城》,最为直接的感受就是人、城、以及一个人和一座城之间那种贴身的真实。如果说在范小青的众多虚构作品中,苏州更多的是作为一个所指的存在,那么在《家在古城》中,苏州则是承担了一种能指的意义。在某种程度上,这部作品可以看作是关于苏州的叙述,它带领我们思考这样的问题:苏州是什么?并由此延伸出更为深刻的疑问:城市是什么?
在中外众多关于城市书写的作品中,城市的存在更像是一种“反面”的形象和一个“欲望”的场所。这几乎是一种普遍的共识。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英国传记作家彼得·阿克罗伊德的《伦敦传》,就较为客观,也更为“正向”。作者在两千年的回溯中,为我们精心呈现了伦敦这座城市的发展变迁。在《家在古城》中,范小青也引征了《伦敦传》中的相关描述,由此,也可以窥探出她在写作这本书时的一种文学观念。
当然,区别于《伦敦传》的宏阔中透着精微,《家在古城》则是努力在精微中构建宏阔。《家在古城》写的是苏州作为一座古城的一个文化切面,苏州的烟火、苏州的风情、苏州的改造变革,在范小青的笔下被一一描绘和揭示,共同构成了当下苏州的前世今生,但她也不全然是为苏州“立传”,而是试图以个体化和总体化、纪实和想象相互交织的思考方式,为我们创造一种全新的城市现实。
只不过,这是另一种文学表达中的城市现实,它与范小青小说中的城市现实不同,那种时代的轰鸣在历史的长河中更趋向一种自主的宁静,那种精神的断裂在现代化的理性中自主地生成着一种更根本的延续。在《家在古城》中,那种被小说艺术化了的陌生感在消失,那种被叙事主体化了的感受在变淡,经验和想象变成了更为复杂和疑难的体验和观看,在此,城市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凝视的对象,而是一个不断塑造着我们肉体和精神的复杂空间。
范小青在这次关于苏州历史、苏州现实、苏州经验的书写中,既成为众人的一部分,又不时从中脱离,更多时候,她一个人,处在边缘,慢慢行走。在这个空间里,范小青不再是一个既往文学意义上的城市“窥视者”(总体化之眼),相反,她是一个在城市中行走的“步行者”(个体化之感)。她不是远远地观看,也不是无节制地虚构和想象,更没有远离城市和城市里的生活、居民,她和苏州这座城市说到底还是零距离,是无间隔,她是陶醉,是沉浸,是实践,是亲历。由此,作者和城市之间、人和城市之间建构起一种模棱两可的互动关系。而正是从实践出发,作为“步行者”的范小青写出了苏州作为一座独特城市的差异性、特殊性和某种文化上、精神上、生活上的自发性。她写的是局部,不是整体,但却以局部建构起一种整体性的价值和意义。
苏州作为一个城市形象,它不是符号化的,而是具体的,它漂浮在城市街道和在那里发生的生活之上,这是苏州与其他很多城市的不同之处,文化、历史以及与此相关的烟火气在这个城市里并没有消失,相反,它以一种独特的劳作方式再生产着一个新的苏州。“城市是社会劳动在组织结构和生产效率方面进步的产物,这些方面的进步反过来又使文化生活的新形态成为可能。”而更为可贵的一点在于,这是苏州人自己的城市,一切的再生和复兴,都未依赖强大的西方城市经验,而是基于自身的文化传统和现实条件进行通盘考虑,再造一个中国模式。
《家在古城》写的是苏州作为一个文化、历史、生活之城的景观重塑和空间再造。虽然历史的光芒让苏州这座城市本身就显示出一种独特性,但是,把苏州作为一件生活“艺术品”的立场,是苏州人在城市改造中所表现出的与众不同的实践方式——“把城市当作生活辩证法的一部分来定位、修正和重新书写”。苏州规划者在城市明确性和差异性之间寻得平衡的“理性”,恰如范小青在《家在古城》中所写:“今天我们回头看苏州这几十年的过程,有一个特别令人感动的现象,那就是苏州的理性。”这种理性,让他们在有意或无意中摆脱了一个全然由文化表皮构成的城市的逻辑陷阱,因此,在设计者和生活者的理想中,苏州不是概念,不是符号,苏州是历史的,也是现实的,是精神的,也是物质的,是文化的,更是生活的。这使得改造这座城市和每一个人都变得息息相关。这一点,尤其重要。范小青无意于去为苏州立传的原因可能就在于此,那些具有历史性、真实性的文化表征不需要去苦苦寻求,它就弥漫在作者的周边以及任何一个普通人的日常之中。
在写作《家在古城》的过程中,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苏州人,范小青与苏州的遭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但也是这种艰难构成了《家在古城》写作的一种内在品质。事实上,可能连范小青自己都低估了城市发展的复杂性,城市不仅是文化、生活,还是现实之困,以及种种不确定性。城市规划者在把城市重建的想法转化为现实的过程中,往往困难重重。尤其是作为真正建造和塑造城市的一个个具体方案的执行者,他们不仅要考虑到城市规划与经济现实之间的紧密关联,还要认识到城市规划和发展与文化之间的特殊关系。与那种精神分裂式的、同质化的城市建设不同,苏州的城市规划更强调文化和精神的内在统一性,这是一种对待城市的内在态度。《家在古城》的艺术性,有很大一部分就体现在文学与城市建筑、文化传统、日常生活之间的表现张力上,它写出了一个充满变动的、可感可观的真实“苏州”。
范小青在《家在古城》中写出了一种真实的在场感,而这种在场感的具体体现是写出了一个城市与人之间的私密性关系,不管是写名人,还是写普通人,不管是写规划者,还是写执行者,她都遵循着这一原则。在这里,城市不是被人拒绝,而是被接受。城市不是被当作一个空洞的空间或者临时的停靠点,而是一个充满秩序、活力的场所——一定意义上也是“家”的某种属性,而这就是为这个城市思考解决方案的时候,一切人所表明的某种特别属于这个城市的东西。纪实文学往往更强调理性的目光,但《家在古城》的别样,则在于通过感性的沟通方式与这个城市对话、与这个城市中的人对话,因此,它所构成的审美反应不是概念式的、僵化的形式反馈,而是一种超越了科学和理性的自发情感。由此,《家在古城》的另一个重要贡献,就是提供了一种具体经验的多样性。也是在这种多样性的个体经验中,范小青建构起自身和城市的一种独特的“情感结构”——一切都在被积极地体验和感受。
《家在古城》虽然是一部纪实文学作品,但它与传统的纪实文学关键意义上的不同在于,范小青试图把文学表达与其所回应的城市本质和物质变化紧密联系起来。在我看来,正是这种尝试,使她在分析、认识、书写时代变化中的苏州时,拥有了一种别样的历史深度和文化的丰富性。毫无疑问,苏州是一座具有自我意识的文化之城,因此它才会呈现出一种悠久而多样的历史感、现实感、生活感。
读《家在古城》,还让我想起了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在《看不见的城市》里,所有的城市都是虚构的,人们几乎找不到能认得出的城市。卡尔维诺借此让我们对城市进行反思,那就是:整个世界正在趋向于变得一致。而在《家在古城》中,范小青通过对苏州城市的外在观察和内部勘探,为我们展示了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古城”。如果说《看不见的城市》是卡尔维诺献给城市的爱情之诗,那么《家在古城》就是范小青献给苏州的一首亲情之歌,爱情给予的是浪漫、希望,但也不免悲伤和迷茫,而亲情给予的则是温暖、依靠,以及任何时候都不会失灵的无穷的安慰。
编辑/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