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当我们真正开始思考“为什么没有伟大的女艺术家?”究竟暗示着什么的时候,我们才会开始意识到,我们对世界现状的意识在多大程度上是被制约的——而且常常是被证伪的——这要归咎于大多数重要问题被提出的方式。我们往往想当然地认为,东亚问题、贫穷问题、黑人问题和妇女问题确实存在。但首先我们必须问自己:是谁在提出这些“问题”,然后,提出问题的目的是什么?(当然,我们可能以纳粹的“犹太人问题”来唤起我们的记忆。)的确,在我们这个通信发达的时代,“问题”会被迅速地设计出来,理性地归到那些坏的本性中。正因如此,由美国在越南和柬埔寨造成的问题被美国人称为“远东问题”,而东亚人却更为切实地将其视为“美国问题”;所谓“贫穷问题”可能被城市贫民区或郊区荒地的居民更直接地看作“财富问题”;同样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白人问题”被彻底颠倒为“黑人问题”;同样颠倒的逻辑将我们面临的问题构想为——“妇女问题”。
于是,“妇女问题”如同所有所谓的人类问题一样(把任何与人类有关的事称为“问题”,显然是最近的流行),“问题”根本不可能被完全“解决”,因为所谓的人类问题涉及的只是对现状本质的重新解释,或者就“问题”本身而言,立场或方案的彻底改变。这样妇女与她们在艺术中的地位,犹如在其他奋斗的领域一样,在占主导地位的男性权威精英眼中,根本算不上什么“问题”。相反,妇女必须设想她们自己是潜在平等的主体,即使实际上并非如此,并且必须心甘情愿地面对现实,不能自怨自艾或借口逃避;同时,她们必须以足够高的情感和理智投入来看待她们的处境,使女性艺术家不仅能够取得同样的成就,而且还可以受到社会风气的鼓励。
期望如一些女性主义者的乐观断言一般,在艺术和其他领域的大多数男性很快就会觉悟,并认识到承认男女完全平等是对自己有益的,或是坚持认为男性很快就会认识到如果他们拒绝进入传统的“女性气质”领域和情感世界,他们的地位会被削弱。毕竟几乎没有什么领域真正“拒绝”男人,尤其是操作层面要求卓越、负责任或有足够回报的领域:男人也需要具有“女性气质”来从事与婴儿或孩子有关的工作,比如儿科医生或儿童心理学家,而护士(女性)只能做更为常规的工作;那些渴望在厨房创作上大显身手的男性则可能获主厨头衔;同样,渴望通过经常被称为“女性气质”的艺术兴趣实现自我的男性可以去当画家和雕塑家,而不是像他们的女性同好那样常常只能担任博物馆的志愿者或兼职陶艺家;就学术而言,有多少男人会愿意从教师和研究人员,变成无偿的、兼职的研究助理和打字员,或者全职保姆和家庭主妇呢?
那些有特权的人必定会牢牢把握住这些特权,不管这种优势是多么微不足道,直到被迫向这样或那样更强大的势力低头。
于是,在艺术以及其他领域中,妇女平等的问题并不取决于男性个体的相对仁慈或恶意,也不取决于女性个体的相对自信或卑贱,而是取决于我们制度结构的本质以及它强加给其间人类的对于现实的看法。
正如约翰·斯图尔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在一个多世纪以前指出的:“一切寻常的事看起来都是自然的。女性服从男性是一个天经地义的习俗,改变这一点天然地显得不自然。”尽管大多数男人嘴上说着平等,却都不愿意放弃这一“自然”的安排,因为在这种安排中,他们的优势是那么明显。对女性来说,情况更为复杂,正如穆勒所敏锐地指出的那样,女性与其他受压迫的人群和社会阶层不同,男人不仅要求她们屈从,而且要求她们给予无条件的爱。从而,女性被男性主导的社会的内在要求弱化,也被物质享受和物质过剩弱化:中产阶级妇女大多数是迷失在其中,而不是被束缚。
“为什么没有伟大的女艺术家?”这个问题仅是误解和错误观念的冰山一角,下面是公认的观念问题的庞然大物,即关于艺术的性质,以及随之衍生的关于人类才能,特别是人类杰出能力的普遍性,以及社会秩序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虽然像这样的“妇女问题”只是一个伪命题,但在“为什么没有伟大的女艺术家?”这一问题中所包含的错误观念却指出了超越女性的政治与意识形态议题之上的知识模糊地带。在这个问题的基础上有许多伟大的艺术具有幼稚、歪曲和不加鉴别的假设。这些假设,又有意或无意地将一些毫不相干的超级巨星如米开朗琪罗、凡·高(Vincent Willem van Gogh)、拉斐尔(Raphael Sanzio)、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等联系到一起,并归到“伟大”的级别——一个荣耀的头衔被许多学术著作加诸于这些艺术家。当然,伟大的艺术家还被设想为是具有“天赋”的人;而天赋,则被认为是一种不知为何笼罩在伟大的艺术家身上的永恒和神秘的能量。这样的观点与公认的、往往是无意识的元历史假设有关,正是这种假设使得西伯利特·丹纳(Hippolyte Taine)的种族—环境—时代的历史思维维度构想看起来是一种成熟的模式。但是这些假设恰是许多艺术史写作的内在特征。人们很少研究产生伟大艺术的普遍环境这一关键问题,这并非偶然,直到最近,对这些问题的研究还被认为是非学术的、过于宽泛的,或者是属于其他学科的,比如社会学的范围而遭到搁置。最近一些持有异议的年轻人认为:鼓励一种不带偏见的、客观的、社会学的和以制度为导向的方法将揭示现存的艺术史学界依据的浪漫的、精英主义的、个人崇拜的和专业创作的弊端。
来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