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宁(媒体人)
植物的果实中,有谁能有柠檬这样反差大呢?我指的是它带来的感受。在饮品店点一杯柠檬水,吃寿司时挤几滴柠檬汁。去腥、提鲜,感受体内从毛孔炸开的清凉舒爽,生活中的那枚柠檬,可是品质生活的提升剂。何况外表,它也有那种令人感官愉悦的明黄。
但是回到电影与文字里,它就成了另一种样子。意大利小说《西西里柠檬》,当年我可是通过广播剧听的书。那个女高音对人说话的声音有多傲骄,我就能想象年轻长笛手的心里有多卑微。他提着家乡的柠檬去看恋人,结果柠檬被功成名就的恋人拿给客人炫耀,人根本无暇相见。而他,原本是她音乐路上的领路人呐。这是皮兰德娄带给人的西西里柠檬。要到去年,我才从一本《行走的柠檬》书里,了解到它的前世今生。有关它在这里的描述,某一刻也令我想到《西西里柠檬》男主人公的脸,是作者对一首诗歌的引用——
在巴勒莫市郊,伊本·霍卡尔发现了大量的花园,所有的花园都是用水车把溪流中的水抽运上来灌溉的。最早的橙树和柠檬树正是种植在这里……花园里流水潺潺,弥漫着这些美丽的开花植物和树木的芬芳,是一处用高墙与外面的恶劣环境隔开的阴凉避难所。人们用一种名为“花园诗”的诗歌体裁来颂扬花园的美丽……11世纪末,西西里岛仍在诺曼人的统治下,岛上的伊斯兰诗人阿·.哈桑·阿里将橙子形容为一种纯金,它如雨点般落在地球上,然后被塑造成了发光的球体。另一位西西里-阿拉伯诗人阿卜杜勒。拉赫曼写道:
岛上的橙子像熊熊烈火
燃烧在苍翠的树枝间
柠檬像恋人苍白的脸庞
他们整夜都在哭泣
同样生在这天堂般的花园,橙子却是另一种意象。是因为外表颜色吗?还是连带着果肉的滋味。想到橙子可以把整个身心的甜蜜都贡献给人,而柠檬,你如果想要全部拥有它的身心的话,冷不丁会被它酸得一激。人类真就是把对爱情的想象投射在柠檬中。
安哲的《重建》中,同样有一首民谣《柠檬树》,但岂止是酸得一激。开头出现时温柔如低诉,那正是远方的丈夫提着黑色行李箱归来,从乡村公路边靠近自家院。男声的吟唱就此响起,歌词是这样:“小小柠檬树,果实挂满枝头,维斯亚尼女郎,我吻你,病得不轻。却没有看医生。垂下你的枝条,我才能摘一枚柠檬。维斯亚尼女郎,我吻了你,然后生病,没有叫医生。”与家人重逢的场面并不温暖,之后家就成警察推理探案的现场。丈夫被妻子及其情人杀了。真正场景的复原,要到最后,两人被警车抓走之后。此时镜头又回到这一家的院落前,情人先匆匆来到,进门,关门。镜头静默,等待,之后丈夫归来。在院落,他还把一杆乱放的铁锨归置好。也进门。银幕上再一阵静默。依旧是空的院落。隐隐声音起,不是里面的情杀,而是远处的狗叫、孩子们的玩闹。然后,几个孩子回来了。只在门前追打嬉戏。女人走出屋门,默默抱起最小那个。表情始终冷漠。歌声在又一个院落空镜中到来:小小柠檬树,果实挂满枝头,维斯亚尼女郎,我一点都没痊愈。
一部老片,去年有幸在大银幕上重温。影片里六十年代的希腊山村困境,倒很像当今某些偏远乡村。壮劳力都出走,留下的人,在凋敝的村庄里苦熬。妻子与情人杀人后埋尸,疯狂且沆瀣一致,但就其前后的反应,更多是贫困久了的麻木。无论如何,这不是一部温暖舒适的电影,却有一首好听的《柠檬树》。
谁是那个相思成疾、无可救药的人呢?
梶井基次郎,一个川端康成都觉得自愧不如的作家,很长时间他的短篇《柠檬》都让我犯蒙。“柠檬的冰凉,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舒服感。”这感觉还正常,但握着一只柠檬,进到书店,将它置在一堆堆叠起的画册之上,然后想象:这是一颗金光闪闪的可怕炸弹,会将这个书店炸得灰飞烟灭。这又是哪儿到哪儿呢?最近一次拿起,想明白了,这种恣肆的想象力,皆是有他的病托底——整本书其实都是。梶井基次郎,也是他那个时代著名的文坛病人之一。这看起来吓人的炸弹柠檬,其实是不安心理的释放。就像手握柠檬的感受,会因身体疾病引发的忽起燥热而变得强烈。这种放大常人百万倍的舒适,只有梶井基次郎的身体能懂。还有很多内化于身的,孤独。
好巧不巧,在我重拿起《世界文学》所编的《西西里柠檬》短篇集,发现编者苏玲也给它串了一条线,串珠的名字便叫“孤独”。
2023.2.15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