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可凡
一
2008年随《可凡倾听》摄制组前往宝岛台湾制作系列采访，星云大师自然是不可绕过的人物。但星云大师法务繁忙，常常身不由己。几经协调，终于敲定在台北一处道场进行采访。
星云大师闻讯后表示，大陆媒体人来台湾采访，理应请至佛光山，以尽地主之谊，他还为此专门调整原先行程。关于采访地点，星云大师也有自己的考量。他建议，在大雄宝殿前的广场进行采访，这样背景宽阔，气宇轩昂。
采访当时，天朗气清，金风飒飒。星云大师按既定时间，准时来到拍摄现场。刚一落座，他便和颜悦色地说：“提纲已看，做得相当细致。不过，我这人百无禁忌，有问必答。你尽可随意提问，不必拘泥于提纲。”话语间，大师圆圆的脸上洋溢着慈悲与关爱的神情，令我紧张的心顿时放松了不少。
考虑到自己对佛学几乎一窍不通，不敢班门弄斧，故采访主要围绕人生这一话题。于是，我们的谈话便从“和谐”切入。季羡林先生曾对“和谐”有精妙独到的见地，所谓“和谐”共有三个层次，即：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人之间的和谐，还有就是人与自己内心的和谐。而星云大师则最看重“社会和谐”。在他看来，脸部五官光局部好看并不稀奇，只有分布和谐才显美丽；乐队里的乐器，无论是箫、笛子、胡琴、琵琶，若一味只顾展示个人风采，并不好听，只有相互和谐，才能悦耳。同样，舞蹈的肢体语言，衣服的颜色搭配，莫不如此。而中国地大物博，各地文化、习俗、方言、食物殊不相同，然而，只要彼此包容、互相接纳，便可构建和谐社会，推动时代发展。
当然，人与人相处也是一门学问。星云大师尝言：“一个人没有学问可以，可是不能不会做人。”关于人际关系，星云大师将其概括为四句话，即：你对我错，你有我无，你乐我苦，你先我后。如此这般，便可消弭矛盾，躲避灾祸。而他老人家自己也一生以忍耐包容的态度积极处世。正像他在散文《我就这样忍了一生》中所说：“我一生唯一的办法，唯一的力量，就是忍耐。”因此，在历经无数艰辛，他以忍耐与包容创造了人生的辉煌。
二
或许，在世人看来，作为大德高僧、社会贤达，星云大师一生顺风顺水，为万人所景仰。殊不知，苦难与挫折也伴随其人生岁月。1939年，在一片熊熊战火中，十二岁的星云随母亲到南京寻找外出经商而一直杳无音讯的父亲。结果，父亲倒未寻到，却因此遇到南京栖霞寺僧人志开上人，并在其劝说之下，剃度出家，做了和尚。
当时的寺庙教育制度苛刻专制。据星云大师回忆，遁入空门后，有时随意睁开眼睛，老师便抬手一个耳光，斥责道：“你看什么？什么是你的？”星云想想，眼前树木花草，桌子椅子都不是自己的，于是乖乖闭上眼睛，而且一闭就是几个月。但是，那时候他毕竟是个孩子，难免忍不住要说话，于是，又迎来老师的耳光，“你说什么，这里有你说话的资格吗？”老师厉声咒骂。因此，他竟然保持缄默长达一年。
十七岁那年的一场疾病几乎夺走其生命，在那个绝望阶段，有个好心人拿给他半碗咸菜。那半碗咸菜看似微不足道，但对星云来说，却是人间珍馐，甚至比黄金玉帛还要珍贵。
三
佛光山的建设也充满艰辛。当初星云大师买下此地时，这里只是一块荒芜的穷山沟。很多人跟他说：“大师啊！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这个地方鬼都不会来！”星云大师则镇定地回答道：“鬼不来，所以人才来！”于是，他亲自率领众僧填沟、建房、植树，历经四十年，将一座荒山经营成颇负盛名的佛光山。如今，这一佛教圣地以寺庙建筑规模宏伟，雕塑群体巨型成片而举世闻名。
星云大师毕生云游四方，到处弘法，享有极高威望。但他从未把成绩归功于自己，始终强调任何事情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共同完成的。因此，他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财富并非永远的好朋友，可是，朋友却是永远的好财富。”
当然，如何辨别“益友”和“损友”亦不可忽视。“有的朋友如花，你漂亮，他就把你戴在头上；你凋谢了，他把你踩在脚下。有的朋友如秤，你重了，他就低了；你轻了，他就昂头。但也有的朋友如大地，他铺垫你。有的朋友如高山，像群鸟野兽集中。所以，朋友好好坏坏，在所难免。即便被人陷害，身处污泥之中，仍可做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当然，最珍贵的好朋友相处关系还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四
听星云大师谈人生，生死问题很难避开，对此，大师看得极其通透：“有位诗人老年得子，涕泪横流。有人不解，为何家有喜事，却如此悲伤。他说：‘我哭家里又多一死人。’所以，生即是死，此乃自然规律。但我们要在有限的人生里，将生命责任与理念完成，亦要将遗憾和懊悔带入死亡过程中去。人生要求正殇，要求静朴，必定要经得起诱惑，对金钱不能买动，见美色不能魅惑，给伟力亦不能压迫。人的内心得有个支柱，要有所为有所不为。”
人生如同波浪。在旅途中，总会身不由己地被抛于幽暗的深谷。无助、恐惧、绝望会袭上心头。此时此刻，人们便渴望有一盏明灯，指引我们走出黑暗。星云大师便是这样的提灯人，他用那智慧之光照亮前方道路，让我们迎接新一轮阳光并获得重生。虽然，星云大师已经远行，然而，他的精神与思想永存并泽被后世。
2023年2月6日于沪上静思斋
供图/曹可凡
编辑/韩世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