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未未、末末:
爸爸觉得,人生的困惑大抵来自四个方面:不可避免的死亡,内心深处的孤独,一边追求一边害怕的自由,以及欲望不满足就痛苦、满足了则无聊的恶性循环。
也许从现在开始,可以和你们认真谈谈人生了。”
胡泳写下这封信时,未未和末末这对龙凤胎刚好十一岁,未未是女孩,末末是男孩,人生的种种谜团在他们的意识里冒了头。
“为什么妈妈可以总是看手机,我们却不能总玩游戏呢?”“既然游戏对小朋友不好,为什么会被创造出来?”“我们一生会度过多少屏幕时间?”他们的问题很多,在数字媒介领域提出的问题,他们的父亲胡泳是最好的解答者。
胡泳是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也是中国最早研究互联网和新媒体的人士之一。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他也一直在思考怎样才是数字媒介时代最好的养育,怎样带领孩子探索数字世界,以及屏幕之外更加广阔的现实世界。
胡泳的一天,从检查社交媒体开始,也以熄灭手机屏幕作为结束。未未学会用手机拍照后,曾偷偷拍下了电脑前的胡泳。姐姐然然说:“爸爸一看电脑,就双眼无神,表情呆滞,张着嘴,皱着眉头。”爸爸妈妈为手机、电脑、iPad所包围的生活被孩子们看在眼里。
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胡泳
随着孩子们的成长,他们的生活逐渐被电子产品和游戏入侵。末末十一岁时,开始对游戏着迷。未未爱上了网络聊天。
胡泳将父辈形容为“数字化移民”,一出生就进入数字世界的子辈为“数字化原住民”。他们有着明显的特征:“喜欢更多的信息,并不怎么担忧如此多的信息会令自己精神崩溃,而总是担心自己无法得到所需的足够多的信息。”
他在信中跟孩子们真诚地揭示这数字世界的美丽与绚烂,在游戏中可以习得生存,即使失败或毁灭,也不用担心在现实世界中产生后果。孩子们可以跳出现实年龄,在游戏里做探险家,联络官,在与他人互动时,学会社交技巧,面临阻碍时可以独立解决困难……
但危险与美丽并存,甚至来得更加致命和悄无声息,身心都被泡在“温水煮青蛙”的怪圈中。
胡泳开始制定家庭数字媒介的使用规范,晚上不允许把手机、平板电脑或其他电子设备带到自己的卧室或卫生间,也不允许它们出现在饭桌上。睡前至少一个小时内,不得使用这些设备。
作为父母,同样也不能坏了规矩。“尽量不要用屏幕开始和结束自己的一天,也不要试图在卫生间马桶上了解天下大事。父母的任务不是保护孩子免受网络世界的影响,而是鼓励孩子自主,逐步提升作出正确决策的能力,以及为他们提供所需的信息。”
用信件搭建父母与孩子之间的连接已经成了胡泳的习惯,从孩子们出生,到十二年生肖年轮间,他写了二十四封信。除了数字化媒介和游戏外,他们讨论的议题广阔无边:关于交朋友、读书,讨论哲学、时间、万物等形而上的概念,解答何为幸福、自由、慈悲、共情与爱……
集结了二十四封信后,胡泳的新书出版了,书名为《像树一样自由》。
代序由姐姐执笔,姐姐很早就和父亲达成了共识:“像树一样自由”。“树”也是胡泳孩子们对他的爱称,与其相呼应,樱和梨则是未未和末末,这些名字都是隐喻,也象征“自由”这个终极命题。
孩子们不明白,树只能立在那里,会被砍,不能动,怎么会自由呢?爸爸说:“树的自由,乃是因为它有根。”
正如胡泳告诉女儿未未的:“回家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爱。”
未未回:“走过了爱的路,就可以走到其他路上。”
以下是看天下杂志与胡泳教授的对话:
●Q:怎样理解“像树一样自由”?
●A:这个问题最早来源于我的学生,他们会让我写赠言,多年以来我给学生写的都是“像树一样自由”。学生就会很迷惑:这有点违背常识,树不能移动,它为什么是自由的?我说因为它有根,一直都是向上、向外伸展。
学生在毕业的时候总是很迷茫,经常来问老师应该选什么样的工作,我一般会给他们提出我的个人建议。但是我也清楚老师的建议多半是没有用的,因为整个社会和父母的压力都会促使他们挑出一个大众认为安全的选择。
只有找到自己真正想干的事情,才能有自由。学生就会说,我做不到自由,因为我还要过日子,还年轻。我也没有那么多的选择,也抵抗不了那么大的压力。但我觉得这种回答都是有问题的,年轻才有更多的选择,才能抵抗压力,到了以后才会相反。
我们通常会联想“像鸟一样自由”,或“像风一样自由”,歌德曾说过,孩子应该从父母那里得到两样东西,一个是根,另一个是翅膀。我认为,翅膀这部分我们强调得太多了,我们都会想到孩子将来一定会离开父母,像风一样飘到远方,或者像鸟一样天高任翱翔。根反而强调得不够,比给予翅膀更重要的是给予根。这个时代不确定性太多,焦虑重重,如果没有根则会很难过。
●Q:在养育中,父母会对孩子产生怎样的影响?
●A:其实孩子最后的好与不好,跟父母的关系没有那么大。它不在于你努力与否,努力可能完全没用,甚至帮倒忙。父母没有办法给孩子规划,因为你对未来的判断,以及你认为什么东西重要,有可能全都是错的。我这样说或许有点极端,但如果从正态分布来讲,你对孩子的塑造影响不是很大,真正有用的是你能成为他的保护人兼盟友。
有的人会把父母分类:放纵型父母,权威型父母,专断型父母,“直升机”父母……养育方式根据不同的家庭状况也可以分为多种。我觉得我是比较偏向放纵的,更倾向于给他们更多的自由。如此就一定会付出代价,也必然要承受他们可能不按你期望的样子成长。真到了那个时候,父母就会很失望、气愤,想着我的孩子为什么是那样一个孩子。这一点是作为父母一定要想明白的问题。
如果我的孩子们未来取得成功,我心里很清楚,这个结果可能跟我没多大关系。如果他们真的没出息,我也完全能接受。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父母跟孩子最好的相处方式,就是杜甫所说,“润物细无声”。用潜移默化的渗透方式,而非浇灌。
●Q:您怎么看待父母的权威?怎么把握权威的程度或边界?
●A:有的小孩天生喜欢看书,有的则是打游戏。但不喜欢念书,难道他就不是你自己的孩子了?
把你的爱好施加给他,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他是错误的,甚至摆出一个“你懂什么”的权威姿态,总把“大人比你更懂”挂在嘴边。在这个过程当中,你对自己没有警醒,长此以往,作为父母就会形成一个高压的习惯。
就我个人而言,认识到权威有度或者有界,这个过程中是充满很多冲突的,考验极大,期间需要不断地自我告诫和克服。
●Q:您为什么形容父母养育孩子是“第二次出生”?
●A:严格来说,这本书虽然是以信的形式来写现在,但更多的是为了他们长大、成为青年乃至更年长的人时,仍然能回来时时翻检,希望他们看到当年父母写的东西会有收获。
第二点是出于私心,其实信也是为自己写的。一个是为了正在成长中的自己,另外一个是为了之后的我,可能会比现在活得更明白。
我在写第二次出生时,写到人类的生命链等于在完成一场接力,当你成为父母的那一刻,就需要唤醒自己的内心,让自己第二次出生。这也是个隐喻。因为第一次出生是无奈的。在英语里出生是被动态“be born”,我被生出来。但是第二次出生,是自由选择并有意识完成的。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实现第二次出生,它要求你对自己进行激励和重塑以达到重生。借助孩子的成长开启自己的思考。因为父母的自我也不是一个完整状态,孩子的成长是在刺激你的自我。
我不大相信人的性格是不变的,只要你保持开放且愿意学习的心态,哪怕到我这个年龄阶段都是可以改变的。其次,我不是特别认同原生家庭对孩子的影响,这就要看思维是否足够开放,以及愿意花多大的功夫改变自己。在这个过程当中,我的孩子们在刺激我成长。
《自画像》未未绘
●Q:如何理解成年和成人?什么是父母的过度养育?
●A:作为父母,因为具有年龄优势,所以在面对小孩的时候是成年人。但成年不是一个年龄,而是一个阶段,某种意义上是只有通过失望和痛苦才能够获得的一个阶段。
一个人成年以后,大部分时间里有可能只是在玩一种成年人的游戏,他并没有真正成年,因为他做不到对自己的行为、生活和失败等负责。没有孩子的时候,他会自以为各方面都好,但孩子会激发你走出舒适区,为生活带来很多变量。这包括亲子关系的形成,配偶关系的再造,亲密关系的各方面随着孩子到来会受到很大影响。假如你的自我建构不好,一出现问题就会被击穿。
父母经常会问,怎样把孩子抚养成人,但总是忘记问自己一个问题,你本身是不是一个成年人?你能够照顾好自己的基本需要吗?很客观地讲,有很多家长,有了孩子后会忘记自己需要什么。你有没有抽出时间关爱自己?当你遇到孩子不成器或者跟你对着干时,你有没有基本的抗挫折能力?
这些问题对于父母来讲都不易回答,如果可以回答,那你是一个能够自我实现的成年人,反之,你就会进行过度的养育。过度养育孩子的父母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他们没有为自己着想。
当父母的生活被社会的意见、育儿的焦虑和恐惧席卷时,过度养育只能让大家背离养育的基本目标。孩子成长需要有榜样,他需要知道父亲或母亲的人生是值得效仿的,父母做的一切是在演示自己长大后的样子。如果能做到这点,孩子就不害怕长大。反之,如果父母把生活过得一团糟,孩子会怀疑说,我为什么要长成你那个样子?你如果不成人,又怎能对孩子的未来生活抱以期望?而你要想成人,这份痛苦一点都不比孩子小。
●Q:能进入北大的学生都很优秀,但他们依旧为绩点焦头烂额,毕业后为了工作“卷”进社会。您认为对于学生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A:你要非常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虽然很多人都觉得这句话是废话,但想清楚喜欢和想要,第一你才有热情,第二你才有动力,第三你才能够坚持下去。
除此,所有出于自身之外的选择,我不能说你不会成功,但你一定会觉得生活中有很多东西,没有真正的意义和价值。这就是我为什么强调根。把根的东西想清楚,你才知道怎么生长。
编辑/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