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看桃花者,必策蹇郊行。”冬夜漫漫,宜读闲书。读到这一句,一幅素女骑驴寻花图跃然纸上,也跃然心头,为此心生欢喜。这一欢喜,便期待春天的到来,便想着去哪儿弄一驴来——马不行,马壮,会奔腾,适合草原;电驴也不行,电驴快,与荒郊野外的格调不搭。乡野阡陌就得是驴,郊寒岛瘦的那种驴,嘀嗒嘀嗒,缓缓前行,像电影里的盘丝大仙那样,又美又逍遥。
人骑驴背上,东张张,西望望,张张望望晃晃悠悠间都忘了这一行为艺术的缘起所为何事。其实我知道,自己没法弄只驴过来,弄来了也不会骑,骑了也不知道穿过城市去哪片郊野寻花问柳,因为附近越来越多的田原被高楼拔地而起。但是,但是啊,吃饱后这样空想想,做个夜晚的白日梦,已经感觉很美,仿佛真的骑着驴,期然而然间,寻到一株纯正的仙木,一树娇媚的乱世桃花。
看桃花,何必非得去郊外?园林庭院中难道没有桃花可看?明末清初的南通文人李笠翁说了,园亭院落中的桃花缺乏一种真趣。但凡审美不俗的人,对此观点大概都会表示认同。荒郊野外的桃花才有天然去雕饰的野趣,野趣即真趣,也是静气。
世人对世间万物重实用,轻审美,对开花结果的桃花也是如此。所以呢,为了长出好桃子,有些人就对桃树进行嫁接。这一嫁接,桃子是长得漂亮了,桃花却变味了。未经嫁接的桃树,开出的花极其娇艳,像美人之面,正所谓“面若桃腮”。至于银桃、金桃、碧桃、绛桃这些品种的桃树,开出的,都算不得纯正桃花。四百年前,善于从花花草草鸟鸟鱼鱼中品味自然之美,也能从中习得养生处世之方的李老师,他哪里料到,四百年后,滚滚红尘里,太多美人之面,竟是雕饰嫁接后的效果。想寻觅纯天然的桃靥,也得骑着小毛驴,去往乡村篱落之地。
现实中没有桃花源,古诗文里常遇野桃花。陶渊明笔下,桃花源入口处,那片“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花林;苏东坡笔下,江边“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的那三两枝;白居易笔下,下邽庄南面,那山“村南无限桃花发,唯我多情独自来”的无限桃花。这些桃花,都开得极好,因为富有真趣。还有李白,有一年春天,他去戴天山上探访一位道士,未遇,却另外有所遇——碧清的山溪,带露的桃花,远处的犬吠,神秘的野鹿,山中的瀑布……他遇见了这么多!只要行走,只要亲近自然,置身山水间,总会有所遇见。
还有姑苏城里的桃花坞,桃花坞里的桃花庵,桃花庵里住着的那位桃花仙,桃花仙在他桃花庵门口所种的桃花,真是又仙又灵,又潦倒又惊艳,又疯癫又清醒,是从苦难的泥土中开出的绝世风华。对于有审美自觉、以诗意之心生活的人而言,生活本身就是磨难人生的解药。风花雪月,夏雨冬雪,深情多姿的自然是不离不弃的情人。
小时候生长在农村,时常看到拉车的驴,或者叫驴拉的车。有一阵,农村里掀起盖楼房热潮,那时用的还是预制板,小毛驴车就用来拉木头、预制板之类的建材。它吭呲吭呲地走在路上,一副劳苦功高又不被在意的模样。赶车的人手上举着一根皮鞭。“小毛驴车来啦!小毛驴车来啦!”看见驴子远远缓缓地走在路上,大家这样喊。赶车的人似乎并不经常挥动手里的鞭子,嘴上倒是喊着“驭驭驭”,小孩子学成了“驴驴驴”。至今我都没搞清楚到底是“驴驴驴”,还是“驭驭驭”。
如今的乡村,安静得有点让人觉得不对劲。晴天,太阳明晃晃,站在门口望望,外面什么都没有。笔挺的水泥路,路上,汽车没从前的脚踏车多,小毛驴车早已退出历史的舞台。至于桃花,是可遇不可求的乡村景致。
有时乘汽车往返于城市与乡间,倚着玻璃窗,默默观看一路——逶迤而过的房屋、不够辽阔的田野、断断续续的河流,有时偶见一群鸭悠游水中。有些傍水而居的人家,桃花开在河畔,或者田禾的角落,那一团突然的明艳的红色,从杂乱拥塞的意象中跳脱出来,跳进眼帘,一刻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和惊喜。因为享了清福,于是转过头去,再看它一眼。
直至了不可见,那抹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桃红所带来的愉悦,还在心里余波荡漾,慢慢慢慢。
文/江徐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