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年前第一次拜读东西的成名作《没有语言的生活》,就被他笔下那些纯朴人物的人性之美所折服。瞎子王老炳、聋子王家宽、哑巴蔡玉珍组成了一个残缺的家庭,村里人只会欺负他们,没有一个人看好这样的家庭结构能生存下去。但是,随着故事的推进,王老炳、王家宽、蔡玉珍完美地诠释了印度诗人泰戈尔的名言:“你可以从外表的美来评论一朵花或一只蝴蝶,但你不能这样来评价一个人。”这个坚强的家庭在村人的捉弄、陷害、误解和谩骂中完成了搬家的壮举,战胜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孕育了拥有健全器官的后代,让读者在悲伤和怜悯中,完成了一次洗涤心灵的阅读之旅。我以前没有读懂作者的意图,经历过人世的沧桑后,重读之后似乎慢慢理解了作者的言外之意,也理解了为什么经典永不过时。
这篇作品很好读,单线结构,人物不多,事件虽然有些荒谬,但也没有什么过山车式的大起大落。作者通过艺术的诠释,把几个虚构的残疾人纠集在一起,让笔下的人物过着没有语言的生活。“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古代的洪应明能够在《菜根谭》中怜惜弱小的动物,说明怜悯弱者是人类共同的天性,但在这个村里,出场的所有人都成了这一家子的加害者:张复宝破坏王家宽与朱玲的爱情;王家宽想融入谢西烛的圈子却被无情赶跑;由于嫉妒,狗子、黑子一伙人将王家宽剃光了头;王家宽心爱的姑娘朱玲被人搞大了肚子;装糊涂的杨凤池将女儿朱玲的死全赖在王家宽身上,每到晚上就在树林里诅咒王家宽不得好死;就连同情他们的中医生刘顺昌,他的儿子刘挺梁也偷了王老炳家的腊肠;更可怕的是天真烂漫的小学生也加入了加害者行列,每天唱着连自己也弄不清什么意思的讽刺歌谣让这家人不得安生。东西以作家的敏锐,洞见了人性的共同弱点,直抵人心地揭开纯朴外衣后的人性之恶。只有敢于直面社会问题的作家,才有勇气把人类的弱点呈现出来,就因为这一点,我对东西充满敬意。
《没有语言的生活》运用了现实主义和象征主义两种创作方法,在结构上,则运用了纵式结构进行创作。表面上看,作者特别注重揭示生活真实的一面,表现手法都是现实主义的。而当我们透过表层进一步研究,就会发现不一样的风景,看到作者独具匠心地使用了象征主义手法。作品既是用语言来讲述诗意的理想,又突破有形语言对诗意的破坏。作者以“没有语言”作为视角,但并不表示真的没有语言,正是通过瞎子王老柄、聋子王家宽、哑巴蔡玉珍三个残疾人的功能组合,通过他们的眼中口中耳中来感知,来传达,完成了艺术上的语言突围,给读者呈现出了两种不同的意义,即没有语言的生活和有语言生活的观照。
我们看到,当一个人心灵健全的时候,没有语言并不能阻当他们追求美好的生活,像王老炳、王家宽、蔡玉珍通过独特的交流方式,完成了搬家的壮举,又通过艰难的传递方法,完成了对强奸犯的外表定型,同时成功地打退了偷窥者。而另一个参照系,五官齐全的那些人,干的全是下三滥的勾当:张复宝作为人民教师,却动了歪念,把朱玲肚子搞大后作壁上观,让一个弱女子承担一切后果最后走向死亡,其丑恶形象让人不忍卒读;刘挺梁偷了王老炳家的腊肠,这对父子对他无可奈何;还有朱玲,其本身是受害者,事发后,不但不反省自己,反而赖在王老炳家,嫁祸给王家宽,从被害者变成加害者。这两个不同的群体,都是通过作者的运笔构思,通过各种细节描写自然完成的。作品的表层意义和深层意义,作品的现实主义手法和象征手法在润物细无声中达到高度统一。
《没有语言的生活》在艺术达到高峰的同时,也蕴藏着深刻的思想意义。作品深刻地反思了人类的语言,开辟了新的写作领域。作者发现了没有语言的语言,从而将习以为常的语言变成了一种有温度、悲天悯人的语言。通过文本,我们看到了作家修复重建语言功能的勇气。作品中有一个情节,王老炳决定将祖坟挖了,一是搬迁需要土地建房,二是需要钱建房,王老炳想把爷爷墓地里的两个精美瓷器挖出来卖了换成钱,结果挖开却没有找到瓷器,但在搬家时却意外地在王老炳的床底下发现。精美瓷器传达的是一种文明之光,既是物质的结晶,同时也是语言的结晶,祖先虽然早已死去,但陪伴他的瓷器凝聚着物质文明,凝聚着家族的荣光,包含着无限的语言魅力,在没有语言的叙事下,也能传达语言的密码,由此展示了语言的无限生命力。小说的结尾处回应了作者的这一思想:这个没有语言的家庭生下一个男孩,王老炳给男孩取了一个非常响亮的名字“王胜利”。言外之意,他们终于获得了胜利。王老炳一家不但有了传承人,而且是健康的传承人。王胜利是这一家人的希望,也是中国农村从没有语言迈进文明语言的希望,这个呈然,其深邃的思想性不言而喻。
文/谢凤芹
本文来源:《文艺报》2022年4月11日第8版
编辑/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