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问世六年后,作家梁晓声在从心之年带来了长篇小说《父父子子》。
作品以东北高氏、纽约赵氏等四个家族四代人命运故事,串联20世纪30至80年代“五十年中华民族奋争史”。当将其与《人世间》“五十年中国百姓生活史”并视时,会发现梁晓声以书写展现了百年中国波澜壮阔的发展与变革。
《父父子子》全文45万字,跨越宏阔时空,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及抗美援朝,到曾经的革命者成为首批“北大荒人”垦荒拓野。其中有扑朔迷离的世界局势,也有错综复杂的人生选择,这不仅是个人与国家共同体一起成长的故事,也是一部民族的史书。作品中有共产党战士、红色资本家,也有海外华人、二战英烈,国恨家仇穿插爱的温情,无意探讨人性,却超越了人性,既是铁血儿女的列传,也是民族奋斗之白描。
《父父子子》梁晓声/著
中信出版集团
在这样一部跨越时间长河的小说中,梁晓声打破常规的叙事角度,力求最大程度地给人以亲历者自述般的现场感。创造性地采用跨国视角,以哈尔滨和纽约为空间坐标,呈现国人和海外同胞异地同心的“双城记”。
正如梁晓声对于文学的感受:“写作在最初的时候,它给我带来了荣誉,但是越写到最后的时候,我越愿意把文学这件事从神坛上往下降格,再降格,挪到和生活最近的这个位置上,然后通过文学的方式写一部分他者的命运,给更多的他者来看。”
《父父子子》的问世,于他而言也许具有特别的意义:“中国之近代的史,不唯苦难,不唯悲情,亦有大气节大义勇在焉!一批批铁血男儿,坚毅女子,乃是真真实实的存在。
他们和她们,当年为救亡图存,振兴中国,肝脑涂地终不悔的初心,与日月同光,共山河永在!若纷纷从历史中走来,不知可列成多少方队?若这样的方队经过天安门广场,又该是多么令人肃然起敬的情形?继往开来的中国人若缺少了他们和她们的基因,便也只有一直悲情下去!
我这一个中国作家,老了老了,却终于也为表达由衷的敬意创作了一部小说,实在是我该做的事,也实在是一种光荣!
名下有此书,身为中国作家,又去一憾也!”
作品节选
1935年,高鹏举二十七岁,却在两年前就被称为先生了。那年他父亲去世,臂戴黑纱的他由“高公子”而“高先生”。当年,一个男人但凡穿得像点儿样子,必定会被当面称为先生的。同曰“先生”,当面与背后甚有区别——高鹏举也被人背后称为“高先生”。有钱有地位的人那样,平头百姓也那样。认识他的人那样,只听说过他的人还那样。他沾了他父亲高亦林人格魅力的光,其父不仅是哈尔滨德高望重的人物,在东三省之商界亦口碑甚佳,人脉远布于天津、北平及上海。肚子里行得了船,胳膊上跑得了马,便是形容高亦林那样的人物。高鹏举在为人行事方面也颇仗义,所谓遗传基因。
圣比埃尔起先住在一所日本医院里,是哈尔滨医疗条件最好的医院。高鹏举是名人,院方买他的账,由水平最高的日本医生主刀,为患癌症的圣比埃尔成功地进行了胃全切除手术,当年是颇有难度的手术。但那所医院的院长,却是典型的军国主义分子,还是日本特务。他结束省亲假从日本回到哈尔滨后,一听说圣比埃尔住入了该院,勃然大怒,限时出院。高鹏举明白,那家伙憎恨圣比埃尔,肯定是由于圣比埃尔加入了哈尔滨交响乐团,并由该团担保放弃法国国籍,改入了苏联国籍。在日本军特方看来,主要由苏联人组成的哈尔滨交响乐团,极可能潜伏着多名苏联间谍。而身在哈尔滨的苏联间谍,任务当然是针对日本军方的。想明白了日本人的逻辑,高鹏举未敢拖延,紧急地将圣比埃尔转移了。唯恐日本宪兵特务加害于圣比埃尔,他秘密地将圣比埃尔转移到了这里。确乎,这里是日本人想不到的所在。他夫人赵淑兰曾认为大可不必,建议他求一下伪满哈尔滨市长,如果市长肯出面协调,圣比埃尔也许就不必转移。高鹏举没采纳夫人的建议,怕将圣比埃尔继续留在狼穴虎洞,其命朝不保夕。住进儿童医院,安全是安全了,但圣比埃尔经这一番折腾,术后情况急剧恶化,虽由关系最好的苏联医生轮番前来救治,却还是回天乏术。
此地此时的高鹏举,内心充满对日本军特人物的恼怒。他有些后悔没听从夫人的建议,但一想到自己是交响乐团的编外成员和常客,估计自己也和圣比埃尔一样上了日本军特的黑名单,便只有徒唤奈何地接受现实。
萨克斯曲尚未结束,门外突起一阵不祥的动静。先是一楼有多双穿靴的脚跑上来,将木板楼梯踏得嗵嗵响。接着走廊传入女护士用俄语惊问的话声:“为什么?这里是医院!”再接着是她的惨叫声,肯定挨打了。
不待高鹏举有所反应,病房门被一脚踹开,闯入一名日本兵。那日本兵在门旁持枪立正后,作了一个请的手势,于是进入一名日本军官,看去与高鹏举是同龄人,挎洋刀,穿皮靴,戴白手套。
高鹏举放开圣比埃尔的手,霍地往起一站,镇定地看着对方。是的,是镇定地看着,没有丝毫惊慌,却也没有丝毫愤怒。实际上他内心里不但有惊慌,也有愤怒。惊慌与愤怒等量交织,镇定完全是装出来的。同时也有几分疑惑——他估计对方绝不会是冲他来的,自忖尚没什么可被对方指控的罪名。那么就是冲圣比埃尔而来了?可对于一个濒死的犹太人,又何必如此呢?他委实不明白,不理解。一时发蒙,不知究竟该作何表示才算明智——他那蒙有几分像是镇定。
日本军官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而是被留声机吸引了,走过去站定,左手托右肘,右手成拳,撑下巴。听了片刻,像女人捏根头发似的,用戴白绸手套的手将曲臂捏起,小心翼翼地放下——不但仅用二指,另外三指还伸直着,小指还旁岔着,如同女伶在舞台上演戏,并有摄影机在拍自己手的特写,于是作莲花指状。当他轻轻合上留声机时,翻译进来了。
高鹏举不禁看了圣比埃尔一眼——他竟睁开了眼睛。由于眼窝深陷,那双眼睛显得特别大,眼神充满不安。高鹏举看出来了,那是回光返照,并且明白,那双眼里的不安绝非因自身之危而有,乃是由于替他感到了惊恐。对一个濒死之人,还有什么危与不危之分呢?
……
我小舅已经来过几封信了。他的信绝不多写战事,一两行字带过而已。更多的内容是写祖国那边的风土人情,风光景色,好像他是回祖国旅游去了。每次收到他的信,都是我母亲先看。她认为可以读给我外公外婆听,才由我外公下达指示,将我们四个孩子也召集在一起,由小姨来读。在最后一封信中,他汇报说自己不久将要奉命与一支特殊空军飞往中缅边境,去支援孙立人将军的什么队伍。
我外婆听后说:“每封信都写成这样,难为世杰了。”
我对国际战况知之不多,对祖国的战况更是所知甚少。母亲和我大舅我姨总是偷看华文报,看过即毁,或藏起来。华文报倒非禁报,他们大人是不愿我们四个孩子,特别是我这个爸在祖国的孩子受到负面消息的影响,对祖国的命运感到过于悲观。实际上全纽约也只有一份华文报,而且不定期。至于英文报刊,听我姨讲,报道中国战况的时候更少了。美国参战以来,只报道过“飞虎队”和中缅运输线的战况,因为与美军在亚洲的军事行动有关。
我曾问我小姨为什么。
我姨说美国参战,是因为日军偷袭了珍珠港,使美国海军损失惨重,不参战等于认了,那就在国际上一点儿面子也没有了。何况,德军在海上屡次攻击美军船只,包括商船,是另一种面子问题。两种面子加一起,迫使美国必须参战,只能参战。总之,美国参战是为了维护自身的国际形象,也是为了对日、德实行报复,与同情不同情中国没半点儿关系,更不是什么见义勇为。美国才不关心中国的命运将会怎样……
我姨的话使我替祖国倍感忧伤,也曾向我妈学过我小姨的话,并问小姨的话对不对。
我妈说也对也不对,不全对,说美国参战了,对战胜法西斯客观上绝对是好事。
“儿子,你要相信,世界如此之大,国家众多,德、日、意三个恶魔国家企图征服全世界,称霸全世界,从而瓜分世界的狂妄野心绝不可能得逞。”
在后来的日子里,母亲的话使我对于重返哈尔滨与我父亲团圆,抱有着“总有一天”的盼头。
当篝火燃烧起来时,当我和老马丁吹起萨克斯时,我就会想起老马丁说的话,觉得我小舅当然也会听到。我吹萨克斯的水平进步很快,老马丁每次来都会带上他的萨克斯,与我一起吹。我喜欢他那么带我,能使我进步得更快。
我跟着老马丁从冬天学到了春天,从春天学到了秋天,又学到了冬天。
我从老马丁口中知道的战况最多——硫磺岛战役、中途岛战役、关岛战役……
世界在血与火的考验中过去了一年,又过去了一年……我在音乐的熏陶之下长了一岁,又长了一岁……
我小舅却很久没有来信了。我外婆在盼望中去世了。
我外公盼到的却是孙立人将军写给他的亲笔信。孙将军的信汇报了一个噩耗——我小舅牺牲了。
我外公流着泪听我大舅读完信后,仅说了一句话:“幸亏你妈不在了……”
不久,纽约的华文报相当详细地报道了我小舅之死,他负伤后被日军所俘,日军难以通过折磨从他口中逼问出任何情报,憎恨之下,将他活活烤死了。
我对日本兽军的憎恨已无法用语言形容——独自奔跑到野外,跪在地上,仰天嘶吼,就像戏剧和电影里那样。只有经历过那种刺激的人,才明白人在那种情况之下为什么会那样,那是一心要与仇敌同归于尽但却不能够的大绝望所致。
阿黛姐自杀未遂,我外公亲自配的药将她救活了。
我外公对她说:“孩子,咱俩都不可寻短见,你要陪我活到日军完蛋那一天。没你陪我,我怕我活不到那一天。”
以后,他就起不来床了。
但是他坚持吃与喝,为的是活到那一天。
美军在诺曼底成功登陆后,他听过广播,要求我妈和阿黛姐扶他坐起,喝了几口红酒。
美苏两军攻克柏林后,他又喝了几口红酒。
美国往日本投下了两颗原子弹。日本无条件投降当日,我外公反而滴酒未沾。我大舅亲自为他斟了大半杯红酒,亲自擎到床前——可他已气息奄奄,让我母亲和阿黛姐不忍心往起扶他了。
他的头在枕上微微摇了一下,我大舅放下酒杯,第一个流泪了,接着我母亲和阿黛姐也流泪了——那真是悲欣交集之泪啊!
我外公却没流泪,或者,已经无泪可流。
他说:“我终于撑到了这一天,死也瞑目了。阿黛,这要谢你,不是你陪我活,我可能活不到今日。”
阿黛姐双手捂面无声而泣。
“我们赵家的后人,从你和你哥算起,五代内绝不许与日本人通婚,包括你妹的女儿。违反我这遗嘱的,就等于自行与我们脱离了关系吧。”
我外公说完此话闭上了眼睛,再没睁开过,也再没说一句话。当天晚上,他去世了。
编辑/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