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堂食才是城市生活的灵魂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2-12-12 17:00

几位警察在讨论,哪家饭馆更好吃?是大家专程到河东来吃的鲁哥饭店,还是单位门口的志凌家菜馆?

“志凌家菜馆”戳中了我,因为我去过,真的蛮好吃。郭沛文的《刹那》里充斥了长沙的熟悉气息,橘子洲、平和堂、五一广场、太平街、阳光100……都是熟地名。但是岳麓分局门口那家志凌家菜馆是不一样的。一家小菜馆的名姓,于一座大城市来说,纤于微尘,但有时就是会像泡在茶匙里的玛德莱娜的小点心,开启生命中的某段记忆。它不同于人尽皆知的高档餐厅或连锁店面,反而像都市洪流里的一点隐私、一片拼图。

《刹那》是一部悬疑追凶小说,但饭馆与菜名(酸萝卜牛百叶、爆炒腰片、酸包菜炒粉皮、花菜和水煮洋芋)让我停顿了长久,不再急着去追凶案的始末。就冲这个,《刹那》可称为开始萌发《梅格雷探案集》那种生活气质的类型文学。仅有故事的小说是单薄的,小说应该用尽一切还原现场与共享记忆的手段,让读者不知不觉间与作者身处同一时空。故事终结了,而故事的气息会常驻。

封控让很多人怀念堂食,也让我重新思考堂食与城市生活的关系。疫情之前我们觉得中国因无远弗届的外卖而伟大,足不出户可以尽享都市美味。但当餐馆全靠外卖的时节,才发觉堂食才是一家食肆的脊梁。

当人们在一家餐馆堂食,包间也好,大堂也好,其实是向餐馆“借”了一个空间。这个空间是由餐馆与每一个参与者共同营造的。在这个短暂的、借来的空间与时段里,人们品尝美食、分享信息、调配感情、体味生活,暂时的主人也是主人。你一定记得《孤独的美食家》每一集的开场白:“不受时间和社会束缚,幸福地填饱肚子的那一瞬间,他变得我行我素、无比自由,不受任何人打扰,也不用在意别人……这是一种孤高的行为,是每一个现代人都平等拥有的权利,是最治愈人心的过程。”独食、群聚,治愈的效果都一样,餐馆收取费用,将私有空间变成了都市的公地,食客们获得了临时的避难所与虚拟的客厅。

城市生活的好处正在于此,它让你的空间不只限于住宅与办公室,它的空间是流动的、随时分割的,不同人的遇合、停留、共享,让一个一个的小空间变成了《三体》第三卷里的小宇宙,而时间与场所的选择,是对这个短暂空间的设计与建造,再用食物、对话与情绪将它填满。一餐结束,空间也散灭无痕。没有堂食,都市生活也就失去了灵魂,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养鸡场”,吃喝睡眠工作,每个居民只是构成巨大都市世界的零件。

潘向黎在《觅食记》里完整引用了《孤独的美食家》的开场白,但这篇小说恰恰写的是两位孤独的食客从误认老同学到成为饭搭子,最终变成恋人的轻喜剧。潘向黎这本取名《上海爱情浮世绘》的短篇小说集,从打头的《荷花姜》开始,堂食的场景到处都是,视角也不断变换,饮食男女在这种借来的空间里,各种量子纠缠。一顿饭好不好吃,取决于味道好不好,还是情绪对不对,或者干脆是对象合不合?潘向黎反复讲述那些有名或无名的情爱故事,内里隐隐总浮现着意刻画的“上海性”,唯其如此,这本集子才能叫做“上海爱情浮世绘”,才能称为“写给上海的情书”,这封情书是以“吃了吗?吃了啥?”开头的,因为上海性的呈现,在于堂食的选择与规范化:

“比如,会到老大昌、凯司令、红宝石这种老派地方吃蛋糕,比如,会到国际饭店买蝴蝶酥,或者夏天会到南京西路的王家沙吃冷面外加大玻璃杯装的绿豆冰沙,秋冬则吃他们的蟹粉小笼,到美新点心店则是夏吃冷馄饨冷面冬吃黑洋酥汤圆,知道是光明邨的鲜肉月饼最好吃,但也一年四季需要排队……有这样的亲身体验或者童年记忆,百分之九十九是上海土著了。”(《添酒回灯重开宴》)

与精彩绝伦眼花缭乱的堂食相比,家庭的餐食只是一种沉闷单调的填充物:“油烟、菜下锅的碎爆声、两个天然气灶上蒸腾起来的雾气,各种浓油赤酱的香味和在这一切缭绕之中手脚飞快的妻子,趴在桌子上做作业、永远噘着嘴的女儿,构成了他家庭生活的永远不变的背景。”(《睡莲的香气》)因此主人公“他”的精神出轨在莫奈池塘咖啡馆,丁吾雍在自营的日料店里目睹一场爱情的告终,两位闺蜜在港湾酒店的下午茶香气中讨论金龟婿还是“杀猪盘”,柳叶渡对理想爱情的凭吊在老锦江饭店的锦庐,顾家两老对被分手的准儿媳的安慰要选在人均五百到一千的兰亭惠——他们都需要都市借给的空间,来梳理与反思家庭的无奈与困缚。所谓大都市对家庭的重塑不外如是,你走出家门,向千滋百味的堂食借一小方天地,加入与退出,停留与冲突,观察与介入,一切都是在私人空间之外发生,却获得了私人空间无法提供的分寸与腔调。

难怪遗世独立的摄影家林疏云,见到多年未逢的男人,第一举动不是回家看那朵定情的花,而是“先吃饭,有一家餐厅,想和你一起”——堂食是一种过渡,让亲密不那么急邃,也让情感获得半公开的确认。

《兰亭惠》的结尾,顾家老夫妇送走了情绪低落的准儿媳,两个人却留了下来。顾妈妈兀自说着为什么要送那位外地女孩一只实心金镯——遇到难处,可以抵几个月房租。老顾先生一时冲动,想久违地拥抱一下顾妈妈。但这场面不会发生,“作为一个上海人,这种外露的方式,是和他们绝缘的,即使在四下无人的包房里,他也不会这么做”。这就像在上海话里,根本没有“我爱你”这句话。好在,他们在包房里,顾先生只高喊:“服务生,来一下!把菜都拿去热一热!”——这就是上海人融在堂食里的爱。

2022.12.10

文/杨早(作家)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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