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他曾经是一条带我走向远方的河流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2-11-01 11:00

1994年暑夏将尽,牧马河堤上忽然出现了一名金发高鼻的外国人,在这座陕南小县城可谓百年不遇。大人小孩挤在一块儿尾随,远远觑视着这位天外来客。

外国人看起来已到中年,个头不高,巨胖,挎一个比他肚子还鼓的包沿着河流信步而走,偶尔回头冲一棵大树挥挥手,吓得躲藏在后面的孩子鸟兽四散。走上一段,他就从挎包取出一套黑色的家伙,组装好后对着牧马河“咔嚓咔嚓”地按。有见识的年轻人说,那是高级照相机。

骚动像风一样传遍了寡淡无味的县城,有派出所的警察前来礼貌而谨慎地与外国人接触。老外对穿制服的警察显然也发生了兴趣,乐呵呵地比划着手势交流。但两人语言不通,都没理解对方的意思,警察就叫县高中当英语老师的亲戚过来翻译。

随后得知,这是一名美国旅行者,因为痴迷中国山水已经游历了大半个中国,也是慕名来到我们县,想好好探访一下这里的美景。说完还大方地将相机取出来,分享他拍摄的照片。

那名警察就是我父亲。当天下班回家之后,他的神色一反常态,没有温柔的笑容和尴尬的笑话,满腹心事地将我看了又看。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就静静坐在板凳上等。

“儿子,你……你想做什么?”

父亲笨拙地问,而我瞪大了疑惑的眼作为回应。

“我是说,你以后有什么理想。”

父亲脸憋得通红,终于说明白了意思。

“我想当科学家。”从小对老师家长这种提问,我回答过无数遍,就将烙在脑海中的答案脱口而出。

“不不。”父亲有些焦躁地摇着头,显然不满意我的回答,“你都没有见过真正的科学家,怎么确定以后要做科学家呢?你还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种职业吗?爸一辈子没出过远门,见识就在这县城范围内,你可不能再跟我一样了,外面的世界其实很大呢。”

原来当天在美国人的相机里,父亲被五彩斑斓的世界彻底震撼了。那些照片有高楼耸峙的大都市,有天似穹庐的大草原,有巧夺天工的建筑,有美到窒息的山水,有正在建造大桥的工程师,有大学校园鲜艳的青年,父亲还看到了琳琅璀璨的商场、雄伟壮丽的边境国门、烟波浩渺的长江……都是我们国家眼下拥有的一切,而对我们这个角落里的小家庭来说,似乎是另一个世界。

甚至翻到牧马河的照片时,父亲特意停留了许久,他三十多年来对这条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却第一次发现,看她的角度竟然可以这么灵动,这么美。

回头再看看自己周围,瞬间暗淡了许多颜色,父亲第一个念头是,不能再让自己儿子有这样的失落了,他有些羞愧地把相机还给老外,恭敬地目送他继续游玩。

当晚他破天荒没有多和母亲说一句话,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夜里不知什么时候,他把我摇醒。

“儿子,暑假还有三天就结束了,爸明天请假带你上市里动物园玩好不好,你九岁了,还没见过老虎狮子呢。”

我一骨碌从蒙眬中爬起来,望着父亲闪亮的眼睛,狠狠地点点头。

从那晚起,我这个工薪家庭的孩子幸福地拥有了超越所有同龄人的探索经历,我在班级里是第一个坐火车去省城西安旅游的,第一个报名参加中学冬令营的,第一个坐飞机的,第一个使用互联网的,甚至第一个给女孩写情书的。

这些都是父亲从他微薄的工资里挤出“专项教育基金”所支持,他和母亲那些年过得很辛苦,却让我奢侈地开阔了视野。正是如此,我明白了在更大的范围里,自己并不是“第一个”。

二十多年过去,我在大大小小的城市学习和工作过,亲眼见证了国家的发展成就和各地风物人情,再也不是那个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少年。但我也只成为一个普通的企业职员,父亲的付出并没有让我的人生变得辉煌夺目,唯一的作用,是让我在面对任何困境时告诉自己,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

这就足够了,这是够我享用一生的精神财富。

早在2002年,父亲下乡办案时发生车祸,牺牲在了大山深处,很长一段时间,我陷在对父亲思念的痛苦中无法自拔。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女儿,列出的教育计划中,第一条就是遵循父亲的方式,让我的孩子去见识更大的世界。这时我才放下了痛苦,因为我变成了父亲。

有一日在电视里看到,歌手李健弹着吉他,娓娓地唱着:“So I miss you,大海在等候,那条河流。”我忍不住潸然泪下,我的父亲曾经是一条带我走向远方的河流,而现在他是一片安详宁静的大海。

文/七焱

编辑/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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