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写过序,问李舒,她也没有写过。
印象中近来写序写得最活色生香的是唐诺。1998年,劳伦斯·布洛克(Lawrence Block)的小说中译本面世,前言是他写的。他称之为导读,洋洋几千字,旁征博引,天花乱坠,永远与正文打着擦边球,又恰如其分地起到暖场效果。个人认为写序写到这份上,才叫高明。可惜我不是唐诺。
与李舒结缘是因为《繁花》一剧。2017年开始正式筹备。原著共三十一章三十五万字。细看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一边是饮食男女,另一边是山河岁月。左顾右盼要理出一条线索,谈何容易?求助于原著
作者金宇澄,他推荐我找李舒。五年筹备,让我有幸遇到不少贵人、妙人,李舒肯定是其中一位。黑泽明有一部电影叫《用心棒》。我常将创作上的贵人比喻为电影里浪人三十郎用以指路的树枝,在你茫然不知该左或右之际,推你一把,让你少走冤枉路。五年以来,李舒推我何止一把,让我受益匪浅。
她人如其名,文字舒服,为人处事让人舒心。她喜欢读旧时小报,梳理山河岁月难不了她;对于沪上的星花旧影、饮食男女,更加是顺手拈来。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繁花》只是开场白,一顿饭下来,聊的 尽是唐鲁孙。唐鲁孙先生的记忆是一本食谱。李舒是唐先生的铁粉,胃口也不遑多让。她的压惊良方是一只热乎乎的肉包子加一角白糖糕。可见她对食物有特殊的感悟,点评人物,也有唐氏之风。都是从吃开始,鍊师娘的柠檬攀,陈巨来的地瓜,胡适的拿铁烧饼套餐,皆神来之笔,三言两语,道尽了生命中无能为力处的沧桑。她的文章多发于她的公众号“山河小岁月”,意思以小喻大,按这个标准,她是成功的。
她擅写乱世浮生。然而生活的支离破碎,理想的面目全非,不一定是大时代的专利。过去一年,她奔波于京沪两地,辗转在公司和医院之间。她记赵萝蕤一文,据她说是在胸外科的医生谈话处完成的。这篇文章收在本书的最后一章,是压卷之作,也是我最喜爱的一篇。它的副题是“如何度过至暗时刻”。美国作家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ver)一生只写诗和短篇,理由是“可以在狗屎不如的生活里迅速完成”。他早年的杰作不少是写于他在自助洗衣房等候烘衣机停下来之前,或者是他孩子午睡之后。按他的说法是“在繁琐生活的夹缝中,借一纸光明来点亮至暗人生”。也许这就是李舒执意要在此时此刻出版这本书的原因。
每个人度过至暗时刻的方式都不一样。赵萝蕤会守在厨房吃一口黄油面包。马修·斯卡德(Matthew Scudder)会喝一杯掺了波本的咖啡。对李舒而言,可以借从前的明月,来滋养今天的自己。今天重看大半个世纪之前的非常人、非常事,意义何在?是可以参考他们在至暗时刻的坚守,在漫漫长夜的表里如一。也许这就是李舒心目中的从前优雅。可能没有肉包子加白糖糕来得实惠,但至少可以惠及十方。
2022年2月 香港
文/王家卫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