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离剧本,导演与演员都会聊些什么?镜头之外,二者的关系又是怎样的呢?翻开导演是枝裕和与演员树木希林的对谈实录,我们的这份好奇心或许便能得到极大满足。
近期,新经典文化推出了是枝与树木携手完成的唯一著作《还是得活在日常里啊》。在跨越十二年的六场深度对谈中,两人畅聊电影、电视、广告与表演,分享专业洞见,闲话人生片段,展现自身所亲历的日本演艺与影视文化半个世纪以来的演变。
不同摄影师镜头下的是枝与树木是什么模样?他们在前往颁奖典礼的路上又是怎么自拍的?书中照片风格各异,却共同呈现了生活与艺术相互依存的状态,呼应了两人的处世和创作哲学。树木说:“做演员的,还是得活在日常里啊。”做人又何尝不是呢?翻看是枝手绘的日程本,既能了解他在拖延和多任务操作之间来回切换的工作模式,又能见识到树木的犀利和可爱。“是不是听说我很难对付呀?”初次见面,她便乐呵呵地对是枝说了这么一句话。
从《步履不停》到《小偷家族》,树木从未担任过是枝影片的主演,却是导演是枝眼中不可或缺的存在。是枝发现,树木具备导演视角,擅长从全局审视剧本与表演,因而能让自己产生“做一个靠谱导演”的念头;在惯于揣摩自身站位的树木看来,她不过是在考虑“变成哪种色彩的颜料才能凸显画作之美”。
《还是得活在日常里啊》日文原版面世于树木去世一周年当日,纪念意义溢于言表。心怀对缺席者的思恋,是枝完成了编撰工作:“所爱的人已经不在此处,伸手无法触及。也许这本书对我而言,就是一封已经不可能寄达的‘情书’吧。”
访谈手记
在这次访谈开始前,希林老师对我说:“你来一下。”她把我叫到另一个房间,拿出医生给的PET片子让我看。体现癌细胞转移的黑点遍布她全身的骨骼。之前定期接受的重离子线治疗也没能阻止癌细胞的骨转移。
“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我要安排身后事啦,这部电影果然成了我们的最后一次合作呀。”
据说医生告诉希林老师,她也许撑不到明年了。跟我解释完以后,她带着痛快的表情先一步走出房间。访谈顺利开始了,可我满脑子都是刚才看到的PET片子,直到稿件整理好,我都不记得自己问了什么,希林老师又是如何回答的。
“这是我最后一次演你的电影啦。”
只记得希林老师再次强调这一点的时候,我终于理解这已经是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却只能给出“没有没有”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不由得为自己的不争气而窝火。
除了关于《小偷家族》的问题,我原本还打算把话题拓宽一些,准备了其他方面的问题,好给长篇访谈画上圆满的句号。然而那时的希林老师已经吃不了一顿像样的饭了。她的声音毫无张力,与两个月前判若两人。我实在不忍心让她再说下去,就提前结束了访谈。
“还挺漂亮的嘛”和“真的谢谢”
树木:你是在神泉的拉面馆跟我讲了《小偷家族》的构想,对吧?不过我当时好像就随口说了句“哦,你要拍这个?那我演吧”。我刚去了那家拉面馆呢。
是枝:是吗?其实我也挺喜欢那家店的。
树木:因为我孙子很喜欢。他们用的是熬出来的高汤,很考究,可不知道为什么,吃完以后却没有吃了拉面的满足感(笑)。
是枝:还真是,每次带年轻的工作人员去吃,大伙儿都会说好像没吃饱呢。
树木:是吧?我上了年纪,没什么食欲了,不过在必须垫垫肚子的时候去那儿倒是正好。这种类型的演员也挺多的呢。用倒是能用,可是用了以后没有满足感,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是枝:(笑)原来如此,您是想这么切入正题啊。
今天想跟您聊聊《小偷家族》。您看过剧本之后,常会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这个家里会有这样一个人?”或者“这个人不应该是这样的吧?”。于是我就会想:“啊,对哦!那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呢?”然后便会去思考角色存在的必然性,再把思考的结果反映在剧本里。每次跟您合作都是这样,不过在这次的《小偷家族》里,这个过程所占比重尤其大。这次请您演的“初枝”一角当然也是从一开始就是照着您写的,但怎么说呢,初枝周围那些人物的形象是通过回答您那些率直的问题而逐渐构筑起来的。
所以最开始的剧本出来时,很多东西还是朦朦胧胧的。我们就在这样的状态下把夏天那场戏先拍了。
树木:对对,就是夏天全家去海边玩的那场戏吧。
是枝:那天您一到拍摄现场的集合地点,就对其他演员说:“这场拍归拍,不见得会保留哦。”(笑)听得我暗暗着急,心想“要是让参演的人以为我是个净拍不会保留的场景的导演,那可就太过意不去了”。我起初是打算至少先拍点实景。因为这部作品讲的是一整年的故事,我想表现出季节感,好不容易才说服了制作部。机会难得,就让孩子们在外景地走两步吧。走都走了,不如再拍拍全家一起去海边吧,于是就顺势拍了下去。所以那个时候,我自己其实也还没看见电影的全貌。
树木:我们几个演员也只知道我们不是普普通通的一家人,在一切都还很模糊的状态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海边走了走。
是枝:但是多亏那次拍摄,我才看清了很多东西,并以此为核心搭建出前与后,所以从结果看,收获是非常多的。其中有一点让我尤其惊讶。那场海边的戏是我们为这部电影拍摄的第一场戏,却也是您在电影中出场的最后一场戏。
树木:对,没多久之后我就死了,所以那是我最后一场活着出场的戏。
是枝:实话告诉您吧,那天我看着您的样子就想,您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
树木:是啊。
是枝:还真是啊?
树木:嗯。身体不舒服,拍摄条件还特别糟糕(笑)。
明明是夏天,却冷得要命,我还纳闷怎么会这么冷啊。大家都觉得冷呢。
是枝:但我们不是最先拍初枝临死前全家去海边玩水,到了冬天才按次序拍了那之前的戏吗?剪辑的时候,我把那些场景串起来一看,发现初枝起初还很精神,然后慢慢走向死亡,存在感逐渐减弱的过程都被您完美地呈现出来了。
树木:拍夏天那场戏的时候,我还没搞清楚状况,所以才没什么存在感啦。
是枝:是这么回事?(笑)
树木:总而言之就是我这人没什么自主性啦。(因为剧本还没敲定)不知道要做什么,于是就愣愣地待在那儿,既然镜头对着自己,那就随便说点什么吧,就这么简单。比如小樱(安藤樱)就在我眼前,瞧她那张脸光溜溜的,我就随口说了句:“这姑娘仔细一看,还挺漂亮的嘛。”
是枝:我今天就想先问问这个。我写的剧本里是没有那句台词的,但您突然来了那么一句。您为什么要那么说呢?
树木:因为我真的那么觉得啊。夏天的光线,配上光洁的皮肤,虽然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吃东西(玉米)的模样也一塌糊涂,可我就是想说说看,“真漂亮呀,仔细一看,你这姑娘长得还挺漂亮的嘛”。于是我就下意识地说了,结果小樱露出了不知该怎么回答的表情。我心想那样正好。
是枝:但看完这部电影之后,大家的确会觉得“安藤樱仔细看看好像还挺漂亮的”。
树木:我也这么觉得。
是枝:您的那句话仿佛预言了这一点。您为什么能说出那种台词呢?您说因为您真的那么觉得,可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树木:没那么深奥啦。
是枝:是吗?(笑)不过多亏有那句台词,我往剧本里加了一些体现初枝关注别人相貌的内容,连“怎么把安藤樱拍得更美”这个导演的大方向都跟着定下来了。
树木希林广告:“脱掉年龄,穿上冒险,我就是我。”
树木:那就好。哎呀,我就是觉得她真的很漂亮而已啦。
是枝:我也不知道把那种感觉称为母性是不是合适,不过她饰演的没生过孩子的信代因为收养了一个女孩,连表情都温柔了不少呢。拍着拍着,我甚至觉得她整个人都散发出了神圣的光辉。而这一切的起点,都是您在夏天那场戏里说出的那句台词啊。
树木:说起“神圣”,我就想起了她跟饰演丈夫的利利先生拍的激情戏。天下起大雨,在外面玩的孩子们冲回家,问“你们在干什么呢?”。大人轻轻把毛巾盖在孩子头上,搪塞过去。我边看边想,能用这样的形式展现日常,大家可真厉害啊,这场戏可真棒呀。而且换做普通的电影,演员肯定会稍微遮一遮,摄影机那端也会有所顾虑,可他俩的心态都是“给工作人员看到没关系,只要不被摄影机拍到就行”,痛痛快快地脱了。你拍的时候也是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我就想,原来你这人还挺不正经的呢(笑)。不过那场戏真的好棒呀,真的是从各种角度看都很神圣。
是枝:关于夏天那场戏,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您。那场戏的最后一个镜头也是饰演初枝的您在片中的最后一个镜头。画面中是您看着家人在海边嬉闹的侧脸,您自言自语了,对不对?但我在现场没弄清您说了什么。剪辑的时候也是怎么都没解读出来,跟负责剪辑的工作人员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这才明白您说的是“真的谢谢”。
树木:欸……真的?
是枝:您确确实实是那么说的。我顿时激动得浑身发颤,因为那句台词也是剧本里没有的。我本来就觉得那个侧脸非常棒,用这样的镜头收尾再好不过了,又添了一句“真的谢谢”。那是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说的呢。
树木:我说过那种话啊……不过嘛,待在夏天的海边,我的确产生了那样的感觉呢。也算是歪打正着吧,其实都是你足够信赖演员的结果,才那样拍了出来吧。虽然我并不是值得信赖的演员啦。参演你电影的人大概都是这么想的吧。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