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士人与皇权之间的关系复杂而微妙,中古士族文化中“寒素”概念的所指同样复杂而微妙。如果我们把目光聚集在士族女性身上,将入仕朝廷代换为入选宫闱,则可以大大简化问题,观察到一些有趣的现象。
在中古社会,得到良好教育而能吟诗作赋的女性凤毛麟角,其中入宫为妃者更是屈指可数。她们的生平事迹本不待笔者多言。本文意在从士族文化的角度,重新审视那些耳熟能详的细节。
女诗人成为高级妃嫔,始自汉成帝时的班婕妤。汉成帝与班婕妤的因缘,更多地有一些偶遇的味道。成帝并未特意征召才女入宫,班婕妤是以世家之女的身份入宫的,入宫时其仅为身份最低的少使,禄视四百石。非权贵的中等士族女儿入宫为低级嫔妃,只是正常的礼制,并未见出优待。但成帝很快就“大幸”班氏,将其擢升为“视上卿,比列侯”的婕妤,显然是折服于班氏不让须眉的才学和儒家人格魅力。
成帝是崇尚儒学的。王葆玹先生在《西汉经学源流》(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中指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在成帝朝才实际完成,只是出于其他原因才全部归功于汉武帝。此前没有先例告诉成帝,女性也可以拥有儒者的才学和胸襟。成帝见到班婕妤这样的人物,一定是万分惊喜的。班婕妤的擢升,也应看作当时崇尚儒学的一个表现。
班婕妤除了文采飞扬,也是儒家礼教的虔诚践行者。成帝出于宠爱想要与她同辇,却被她认为不合礼法,严词拒绝。班婕妤的做法,让人觉得有点儿“别扭”,按理说,帝王与爱妃同辇一般是由外朝的方正宿儒来反对。班婕妤身为女性,自己把这样的话说出来,是做了本该由儒生做的事。在今天看来,班婕妤未免显得有些迂腐,但应看到,她对儒家理想的践行,并非限于把自己放在柔顺、附庸的地位,而是与男性儒士一样,试图构建一个理想中的社会秩序。这也显示出这位儒家才女独特的人格魅力。
可惜,汉成帝和班婕妤的故事并没有美好的结局。班婕妤和许皇后一起,受到赵飞燕姐妹的构陷,被指控从事巫蛊活动。巫蛊是与儒家礼教背道而驰的,班婕妤以儒家礼教立身,赵飞燕便用最不符合儒家价值观的事来诬蔑她。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大儒,大多受过这个手法的诬陷。班婕妤的侄孙班固,在《汉书》中力陈了班婕妤的冤屈。
汉成帝并没有处罚班婕妤,反而赏赐她百金,以示安抚,他大概仍然是希望班婕妤留在自己身边的。而班婕妤却早已对一切感到厌倦,或许,她已看透汉成帝并不足以实现儒家理想的圣王政治,于是,她自请到长信宫去陪伴太后。有人认为,班婕妤是在保护自己。其实,在不可能跟皇帝离婚的前提下,这是班婕妤抛弃汉成帝的唯一办法,就像对皇帝失望的男性儒士会选择归隐田园一样。
晋·顾恺之《女史箴图》局部
在归隐长信宫期间,班婕妤写下了她的名作《自悼赋》。一个人最好的作品,总是产生于最失意的时候。男性士人最常见的失意是被贬谪,班婕妤则以女性的方式感受着类似的命运。
作为女性,班婕妤的出处进退无不与古代男性儒士的命运暗合。她的故事不断为后世的诗人所吟咏,也是因为她更能激发男性士人的共鸣。
在与班婕妤的关系中,汉成帝是失败者,他给后世留下了宫闱不修、不知崇礼贤女的印象。汉成帝连一个班婕妤都不能善待,足见他没有能力按照儒家的理想治理庞大的汉王朝。班婕妤的样板,却让后世的帝王蠢蠢欲动。他们也想得到这样的才女,与之讲论诗礼,更以其存在彰显自己统治的合法性。一旦有机会,他们就要复刻汉成帝与班婕妤的相处模式,而无视其悲剧结局。他们或许在幻想,“这一次我可以做得更好”,从而可以证明自己比汉成帝更适合统治这个国家。
为了续写班婕妤的故事,帝王们尝试过各种办法。
一种办法是征召权贵家的才女为贵人,然后封她们做皇后。比如和帝邓皇后为太傅之孙,顺帝梁皇后为大将军之女。她们也终生奉行儒家道德,透露出模仿班婕妤的痕迹。她们渴望成为班婕妤,她们的皇帝丈夫则渴望娶到班婕妤,一代又一代的东汉皇后,替班婕妤经历了故事的美满结局。
遗憾的是,东汉的这些儒士皇后,再也没有人像班婕妤那样,写出传世的诗赋。从入宫后的表现来看,她们的“女德”并非一味地柔顺,而是真正体现了儒家理想;她们作为太后能称制、治理国家,文化水平确实不低。说她们娴于经史,当非溢美之词。她们没有成为文学家,并不是因为她们的智力和知识逊于班婕妤。这或许是因为,她们的人生如愿以偿,没有经历足以激发文学创作的挫折。皇后不能成为文学家的原理,或许正与男性权臣很难成为文学家相同。
另一种方法是,请素族才女入宫做女官。典型的例子有班婕妤的侄女班昭。后世的效仿者,则有吴大帝时的虞赵氏、南朝宋齐间的韩兰英等。她们都自有夫婿,在宫廷中任职时间很长,跨越了几个皇帝,甚至可能经历改朝换代。她们以长者的形象出现,是后妃的老师,也是男性儒士为帝者之师的翻版。
初唐的上官婉儿虽有妃嫔封号,但也类似这种情况。中唐的宋若昭姐妹五人,经历德宗至敬宗多个帝王,德宗对她们“不以妾侍命之,呼为学士”,也属于类似情况。
这些做女官的才女,也形成了一个序列。她们都出身于与皇权有一定距离的儒素之家。她们不但学识渊博,而且创作丰富,都是当时一流的女作家,更接近班婕妤的样子。她们都辅佐过多位帝王,不曾与某一位帝王存在男女之情。
然而,古代社会能提供给女性的官职毕竟有限,这使得行动囿于宫闱之内的女官,看起来总像是皇帝家的高级奴仆,仍然显得不够尊崇,与皇帝不够亲近。当条件许可时,皇帝又会做起纳素族才女为妃的梦。
晋武帝司马炎在登基之初,就“博选良家以充后宫”。左思之妹左棻就是此时入宫,充任地位仅次于皇后的贵嫔。关于此事,《晋书·后妃传》有一段可以做多种解释的描述:
晋武帝司马炎像
司徒李胤、镇军大将军胡奋、廷尉诸葛冲、太仆臧权、侍中冯荪、秘书郎左思及世族子女并充三夫人九嫔之列。司、冀、兖、豫四州二千石将吏家,补良人以下。名家盛族子女,多败衣瘁貌以避之。
可以看到,入宫女子分为两个阶层:左棻与大将军胡奋之女胡芳及其他“世族子女”一样,属于较高的阶层;其他二千石级别的地方官及武官的女儿,属于较低的阶层。事实上,左棻与胡芳同拜贵嫔,地位尚高于其他高官世族之女,更是远远超过普通二千石之女。耐人寻味的是,左棻之父此时为殿中侍御史,官俸尚达不到“二千石”。如果过分强调“寒素”政治地位之低下,这里就显得不好解释。有人甚至将最后一句曲解为:“名家盛族”之女都逃避入宫,所以入宫者都是“寒素”。这无法解释“世族子女”四字何以在列,说司徒、镇军大将军、廷尉之女皆属寒素,也过于牵强。更直接的解释是:之所以逃避入宫的都是世家女,是因为选妃的范围就是世家女,寒族女子不存在是否逃避入宫的问题。只不过,因为此时皇家威信不高,所以世家女多不愿入宫,但不排除仍有少数世家决定送女入宫。“世家”高于普通二千石,权贵之女的地位要更高一些,将她们一律称为“寒素”,是不适宜的。
左棻在这个妃嫔名单中显得极为特殊,却又获得了与其他人一样的待遇,甚至是优待。晋武帝的两位贵嫔,一位为大将军之女,一位为能作赋的才女,这似乎隐隐呼应着东汉皇后与班婕妤两条路径。左棻在后宫并未受到冷落。《晋书·后妃传》载:
(左棻)姿陋无宠,以才德见礼。体羸多患,常居薄室,帝每游华林,辄回辇过之。言及文义,辞对清华,左右侍听,莫不称美。
看上去,晋武帝和左棻之间没有什么爱情,但至少晋武帝对左棻是极为尊重的。晋武帝甚至在游览时,还会记得特意去探望左贵嫔,与其谈论文学,对于一位“常乘羊车,恣其所之,至便宴寝”的放荡帝王来说,这个举动是不寻常的,证明左棻在晋武帝心中占据了特殊的位置。作为致力于大一统的帝王,得到士族的文化认同是重要的,在世家女还在逃避入宫的时代,能获得像班婕妤一样的妃子,这仿佛为晋武帝增加了汉家皇帝般的荣光。是左棻给了晋武帝体面,而非晋武帝给了左棻恩赐。
由此可以看出中古妃嫔制度的一些“潜规则”:从皇帝的角度看,一旦统一了中华,就需要招致才女为妃,来证明自己在文化上的合法性。从备选妃嫔的角度看,“二千石”的女儿才可以入宫,世家的女儿才可以做高级妃嫔,但如果是通经史、作赋颂的才女,则不仅入宫条件可以比“二千石”放宽一些,而且入宫后的地位不亚于权贵之女,甚至比权贵之女还要优越。
这形象地说明,掌握文化的阶层,不混同于权贵,但具有独特的优越性。其优越性取决于掌握文化的程度,而不得以其官阶加以量化。出身于儒素之家的文学之士,社会地位几乎等同于权贵,而高于“二千石”的“将”与“吏”。
那么,是不是说,升迁无望的官员,可以通过将女儿培养成超级才女,来提升家庭阶层呢?如果这样,这种家庭的女孩子,是不是需要出于功利的目的拼命读书呢?从现实的历史来看,超级才女出现的概率,远远小于六品官擢升为五品官。如果选择用这样的路径来提升阶层,希望未免过于渺茫,还不如做父亲的自己好好努力。事实上,几乎没有人复制左棻的路径。因为,成为超级才女,对天赋的要求太高了,家庭的支持、个人的努力,只是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
穷人家的女儿从未成为超级才女,是因为她们得不到充分的教育,但,教育的作用是有上限的,权贵家庭比起殷实向学的儒素家庭,并不能提供明显优越的教育。在同等的教育水平下,天赋的作用就很关键了。权贵之家不产生超级才女,并非像人们直觉的那样,权贵女儿不肯努力,而是权贵阶层的基数太小,随机产生的一流文学家,更有可能落在基数较大的儒素家庭。
左棻虽然亦未被封后,但她的命运要好过班婕妤,大概是晋武帝吸取了汉成帝的教训。与班婕妤一样,左棻也有赋传世,她没有与帝王恩断义绝的经验要书写,就只好写《离思赋》,写离开娘家的愁思。这里似乎有刻意模仿班婕妤之嫌。据说,这篇赋甚至是“受诏”作的。除赋以外,左棻也会为去世的皇后作诔,为新封的皇后作颂,履行文士的职责。
南朝刘宋时,鲍照曾对宋孝武帝说:“臣妹才自亚于左棻,臣才不及太冲尔。”(《鲍参军诗注》,中华书局,2008,403页)
鲍超像
不知鲍照对皇帝说这句话的用意为何,但至少可以看出,鲍照、鲍令晖在成长过程中是以左思、左棻为榜样的。不过,宋孝武帝大概是因为统一大业遥遥无期,并没有汉成帝、晋武帝那样的闲心。在大乱世中,纵有才女,也再无法复刻左棻的经验。
当李唐王朝坐稳了大一统的江山,晚年的李世民心思又开始活动了,他征召了南方才女徐惠入宫。徐惠从才人做起,很快升到婕妤、充容,身后追赠贤妃,在后位虚设的时代,成为进入《后妃传》的重要妃嫔。
在徐惠擢升充容时徐惠之父才获得“水部员外郎”的官职,看起来,徐惠应该算是出身寒门。然而,从她“四岁诵《论语》《毛诗》”、八岁作楚辞来看,徐惠幼年接受的教育很好,在古代社会(特别是战乱刚刚结束的时代)能这样教育幼女的家庭,是很不同寻常的。
《新唐书》只称徐惠为湖州人,“湖州”恐怕是她的出生地而非郡望。徐惠出生于南朝故地,家教如此突出,令笔者不由联想,她会不会与徐陵存在一定关系?在士族社会,名族往往垄断优势资源,再加上有地位者往往会联宗,因而在同地域同姓氏的名人间产生联想,并非完全多馀。陈朝灭亡后,陈朝文学重臣徐陵在政治和文学上都受到贬抑,如果徐惠与徐陵存在关系,史官也有动机加以回避。这或许也可以解释,徐惠的父亲能给女儿提供顶级的文学教育,却不能在唐王朝获得像样的官职;可以解释,史官在惯为传主攀附名门的时代风气下,却对徐惠家世语焉不详,说得好像徐家只是突然从平民中脱颖而出似的。
即使徐惠与徐陵毫无关系,也应看到,徐家累世生活在宫体文学繁盛之地,接受的是南朝的诗学文化。陈朝有妃嫔参与唱和的先例,即使其文学水平不高,但“满宫学士皆莲色”的一时盛况,势必会给陈朝子民留下深刻印象,从而有力地促进女性学诗。因此,我们不应忽视徐惠身上的南朝诗学背景。
隋唐的前身北周,原本诗学文化相对落后。是庾信带来了南朝诗学文化,李世民等关陇贵族热爱宫体诗,是笼罩在庾信的影响下的。庾信本与徐陵并称,但由于陈朝是最后的被征服者,徐陵在初唐的地位已无法与投奔北周的庾信相比。作为政治家,李世民当然首先要维护关陇贵族的利益;作为贵族文学家,李世民却无法挣脱少年时代接受的文化影响,难免对南朝文化生出隐秘的向往,李世民重用的南朝士族虞世南,就曾是徐陵的弟子。在回顾六朝文学时,李世民往往不像魏征等山东士族那么激烈,而是会做出一些有利于南朝的折中,或许也与此有关。坐拥四海之后,李世民难免会对真正的南朝怀有一点好奇,想看看曾经与庾并称的徐。召善于作诗的徐氏才女入宫,或许就有这样的心理。从政治家的角度讲,这也不失为向南朝遗民表示友善、宣示主权的一种有效策略。
徐惠对李世民也并不客气。她借吟咏班婕妤故事,写道:“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贱。”她自己明明是因为“诗书”被召入宫的,却还在“敲打”皇帝说,你可不要像汉成帝一样,为了擅长“歌舞”的佞幸之辈,委屈了真正对你有意义的“诗书”啊。徐惠似乎很自觉,知道自己在承担班婕妤的角色,甚至因此对自己未来的命运也不太看好。
更有甚者,徐惠还写诗给李世民说:“千金始一笑,一召讵能来?”在封建时代,帝王的诏令是任何人都不可违抗的,徐惠居然说“讵能来”,好像拒绝帝王的召见是天经地义一样,公然嫌帝王对自己的厚待还不够。说得如此自然,又如此豪迈。虽然有点戏笔调侃的成分,但在封建时代的诗歌史上也是不多见的。
徐惠的这两首诗能广泛流传,原因之一是能够引发士人的广泛共鸣,特别是写出了贞观年间士人的心声。这个时代的士人对皇权保持着相对的独立性,对帝王存在微妙的疏离感。李世民需要尽可能地与他们合作,才能证明自己政权的“合法性”。比起班婕妤的谨重守礼,徐惠更多地表现出了文人的清高风骨。看似简单的几个字,却是不那么容易写出来的。
徐惠敢这样写,也反映出李世民对她的宠爱、纵容,乃至隐隐的敬畏。徐惠并没有什么和皇权关系密切的出身,却得到了皇帝异乎寻常的重视。如果说,徐氏的政治地位可能因改朝换代而急剧下降,那么,由于中古的社会意识,徐氏的社会地位并没有下降,徐惠的实际身份仍然高于一般的高官之女,徐氏的政治地位也终将获得某种补偿。
值得一提的是,《红楼梦》中的贾元春,“才选凤藻宫”,而父亲只是一个员外郎,这在清代很难找到类似的原型。贾元春的形象,很像是班婕妤、左贵嫔、徐贤妃三人捏合的产物。
从三位才女妃嫔的故事中可以看出,实现了大一统的封建帝王,是需要纳才女为妃的,这是他们证明自己合法性的一种手段,是他们尊崇儒士的一种表现,也透露出帝王对士族文化的渴望。才女嫔妃的出身可以放宽,往往出自与皇权关系不甚紧密的儒素之家,而其实际地位高于一般的世家女子。才女嫔妃除擅长诗赋写作外,还会践行儒士的道德理想,对皇帝呈现某种疏离的姿态,是儒士人格的女性版体现。才女嫔妃的存在,从一个侧面说明女性的才学在中国传统中受到一定的尊重,才女文化是与儒士文化联系在一起的。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2年第9期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