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大山里的村寨,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比武陵桃源更像世外桃源。站在望寨亭远眺鼓寨木屋,就像一枚硕大的篆刻印章,画龙点睛般立于大山的半山腰,乌瓦鱼鳞一般错落有致覆盖了一小面山坡。
这两年,随着乡村振兴,打造美丽乡村,乡村景观以及稻作文化被越来越多的城里人青睐。当然,“美丽乡村”最大的受益者还是鼓寨人。“行当买田清颍上,与子相伴把锄犁”。
壹
每年的这个时候,城市变成了腌菜的大坛子,连呼吸的空气都是酸的,我和朋友捡拾行装逃往鼓寨。
梓木坪通往鼓寨的公路是近几年新修的,比一般的乡村公路宽敞。相对于千仞大山,公路更像大山的一条裤腰带,而我们的小车则是在裤腰带上攀爬的一只甲壳虫。阳光把水泥路面濯洗得发白耀眼,除去我们的车,鲜有车辆往来。一辆车的公路,越发显得宽敞。
我一直觉得湘西大山里的村寨,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比武陵桃源更像世外桃源。鼓寨也在陶渊明笔下的武陵山区。寨子的东面是连绵大山,像三只竖放的大筲箕,以前没通公路的时候,要想通过大山那边的深溪把山货、木材送出去,先得沿着村口的青石板路,爬上筲箕顶。进出寨子也只有这一条青石板路。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湘西匪患严重,时有土匪进寨烧杀抢掠,村民在村口封了岩门,又在白杨垭上建哨棚,设哨卡,利用地理优势,击毙过几股从古丈、永顺过来的土匪。几天后,我们回去的时候,才晓得鼓寨的南面也有一条水泥公路通往鼓寨。从酉水的汇流处沿着胡家溪逆流而上,经唐朝妃子胡凤娇的故乡胡家寨,再往北走,便到了胡家溪的发源地,也就是鼓寨的入口处。
每一个古村的入口都会有古树守护,鼓寨有三株:两株黄莲树,一株柞木树,每一株都有二百年历史。站在古树下,我能感受到这个村庄古老的气息。有人说,在一棵老树的年轮里,有年复一年的祖先的目光。我们越过老树的目光走进鼓寨。
华少的家就在寨子的入口处,两株黄莲树紧挨高大厚实的风火墙。风火墙的用材一半是岩石,一半是土砖。淡黄色的土砖松散驳落,已无砖的坚硬,不细看,以为是一层层筑上去的黄泥巴。庭院下面用红褐色岩石筑成的一二丈高的保坎,不似平常的砌墙手法,而是横竖交叉堆砌。岩墙上青苔蔓生,纤细的虎耳草和婆婆纳从岩缝中斜逸而出,在微风里摇曳。灰黑色的老木屋老祖母般端坐于保坎上面,与对面的大筲箕山相看两不厌。我们才走上石阶,满面含笑的华少已把新泡的绿茶端到桂花树下的八仙桌上。
华少带我们参观他的家。老旧的木屋被时光腌渍得灰白暗淡,阶檐下的石磨、背桶、风车以及厢房里老式的灯台、木架水缸……每一样都充满烟火气,看得到实实在在的生活。东厢房占去半个房间面积的火塘,像一张与房子连成一体的老式木床,靠门口有三尺高的挡风板,木板经年累月烟熏火燎已然乌黑油亮,像用黑漆漆过。冰箱、彩电、空调、微波炉各司其位,在壁板暗黄的木屋里格外打眼,好像它们才是这个时代的主宰,无论谁,缺了它们都不成日子。
华少说,这房子还是他曾祖父手里修造的。寨子里没有砖屋,全是老木屋,突显湘西山寨的特质。据说,这里的山民都是土家族。
这也是一个很有家族气息的寨子,全村人都姓曾。传说,原先的村民散居山坡各处,一个叫曾文清的财主积攒了足够多的财富后,把散居的木屋归拢到一处。曾文清有六个儿子,房屋地基也就分成六份,子孙后代在各自的地盘上竖屋传家。站在望寨亭远眺鼓寨木屋,就像一枚硕大的篆刻印章,画龙点睛般立于大山的半山腰,乌瓦鱼鳞一般错落有致覆盖了一小面山坡,另有几栋零散木屋,像不小心滴落的几滴墨汁,从三个方向依山而上,蛰伏于绿树丛中。
鼓寨的木屋均是大湘西独特的“两手推车式”,依山而上,层层相叠。地势高的木屋,房前屋后均有红褐色岩石砌成的保坎,连通户与户之间的巷子用青石板铺就。每户屋前均有一块放得下两床晒谷簟子的地坪、一个小小的花坛,三两篼兰草,几株或红或白的指甲花或者蜀葵。
县志并无记载的寨子,只能从一砖一瓦和口口相传的传说中追溯历史渊源。鼓寨这个名字也是有由来的(外人都把鼓寨叫古寨。后来,我翻看县地名志,书上也写作古寨)。多年前,筲箕山上一瞿姓大户家养了一头长脖子大黄牛,活了足足三十年,大黄牛死后,鼓寨人买下牛皮制成一面要八个人才抬得动的大鼓。传说鼓声洪亮,如牛长鸣,余音绕梁,数日不绝。至今仍留有老话:“初一击鼓,响到十五。”遗憾的是,大鼓在上世纪中叶不知所终。
贰
山里人开门见山,一块一二百亩的平地都是方圆十里难得的“大坪”,所以有很多用“坪”字命名的村庄,诸如马家坪、打虎坪、莲花坪、梨树坪……其实,山区的水田多数还是在山坳、山坡、山顶。一片梯田,少则十来丘,七八亩,多则上百丘近千亩。我每每在沅水流域或者酉水流域行走的时候,看到两岸山腰上恰到好处地竖着三五栋木屋,掩映于万顷清绿间,俨然一幅人间仙境世外桃源的景象,不由得心生回归山林养老的遐想。然而,待我用吃奶的力气爬上山,看到摇摇若坠久无人居的腐朽木屋,看到已长出碗口粗杂树的梯田,才晓得我的想法过于苍白。这些年,许多外出务工的农村人在外面买房安家,有些村寨除去留守的老人,已经看不到年轻人。
几年前,华少也是众多南下创业人员之一。他在佛山开了一家五金家电防腐防锈涂料厂,正做得风生水起,国家提高企业环保准入门槛,华少算了一笔账,投入改造的资金起码要五年才能收得回来,且还得保证订单只增不减。华少没把握,咬咬牙,关闭涂料厂回到家乡。
华少的回归,最高兴的是他的老父亲。他父亲原是乡政府干部,退休后回到鼓寨,重新当农民。彼时,鼓寨抛荒的梯田也越来越多,他心疼不已,除去种妻子儿女的几亩责任田,还种了好几亩赶水方便的抛荒田。他曾经说,他舍不得老祖宗几百年开垦的岩墙田。
鼓寨的梯田在湘西颇有特色。传说,财主曾文清带领全村人在山坡上垦荒造田,由于土质松散,田埂逢雨便塌,庄稼三年两歉收,曾文清请岩匠们把所有的田埂砌成保坎。鼓寨家家有岩匠,精致的木雕和石雕技艺声名远播,时有常德、湘西等地的人来鼓寨请师父。1928年,桑植县请鼓寨岩匠修石桥,雕石狮子,新桥开通时,贺龙元帅亲自去踩了桥。峒口的十座石碑楼、桃坪的72厢石碑枋也都出自鼓寨曾氏匠人之手。或许是岩匠们故有的职业习惯和工匠精神使然,又或许岩匠们心里清楚这些梯田是他们的子子孙孙赖以安家的根本,在用材上跟寨子里房前屋后的围墙、保坎一样,用的都是规规整整的红褐色岩头。自此,外人皆称鼓寨的梯田为“岩墙田”。不晓得地势舒缓的缘故,还是当初造田的先人们锄挖肩挑“造”出来的平地,梯田面积都比较大,每一丘都拿得出手,绝不似你以往见过的那种巴掌大的、腰带宽的梯田。站在望寨亭上看鼓寨,从东边山坳到西边山坳,从山脚到山顶,一整面山除去一小片房屋,其余全是梯田,开阔得像从天上裁下来的一片空地,层层叠叠,气势浩荡。那些或长或短,或高或低的田埂,曲线蜿蜒,越往上,便只看得到红褐色的田埂,城墙一样,一直排到山顶的木屋边。
前年,华少和村民们在鼓寨的水井旁挖出一块石碑,上面刻有“乾隆七年曾氏家族造田记”,别无其他文字记载。这到底是造田开工的奠基石,还是梯田完工后的纪念碑,如今无从考究。据说,老祖宗曾文清生前喜欢吃糯米粑粑,后人为了纪念他,每年他的生辰,生产队会放半天假,家家户户打糯米粑粑祭祀他。
我坐在桂花树下听华少讲鼓寨的梯田,唏嘘不已。华少说,他之所以回鼓寨种田,重新做一个农民,一半是心疼已年过六旬的父母,仍然耕作不息,一半也是心疼鼓寨的岩墙田。这些年,他看过许许多多的梯田:龙脊梯田、元阳梯田、紫鹊界梯田,但没有哪里的梯田是用方方正正的红褐石砌成的田埂,这不仅让他自豪,更让他感觉到“祖业”不可弃的责任。他也相信,种好了这些岩墙田,他和村里人的日子不会差到哪儿去。
华少是一个新时代的农民。他种了八十多亩有机水稻,一百多亩茶叶。除去用了现代化的收割机,其他诸如犁田、插秧、施肥等仍是传统农业的耕种方式。华少还成立了农业开发有限公司,收购寨子里所有的农产品:新鲜的蔬菜、玉米、黄豆,山里的板栗、八月瓜、猕猴桃……他开着他的越野车,在鼓寨与县城间来回奔跑,把农产品卖给餐馆、超市、学校食堂甚至菜市场里的零售商,他揶揄自己是一个二道贩子。
叁
这两年,随着乡村振兴,打造美丽乡村,乡村景观以及稻作文化被越来越多的城里人青睐。
华少毕竟是在外面闯荡过的人,对大政策下的新农村建设很有自己的看法。他不只是想把鼓寨抛荒的岩墙田变成生态农业种植园,还想借鸡生蛋,把鼓寨打造成一个美丽乡村,发展旅游业。我翻看他的微信朋友圈,在过去的两年里,他的每一篇日志,几乎都是在记录他和村民们对鼓寨改造的点滴和鼓寨新貌:村民们在后山垦荒种树、在开辟茶园、在进村公路上除草,围竹篱笆、在房前屋后种花栽葱,竖起木栅栏、在寨子前铺草坪、建篮球场、安装娱乐健身设施。他准备下半年再栽种一百亩茶叶。
华少微信朋友圈里的鼓寨更是美不胜收。围绕鼓寨的岩墙田,像一个硕大的花园,在四季的更迭中呈现不同的风貌:初春金黄的油菜花,岩墙田如一块硕大的狗头金;晚春时节,一丘丘耘耥得平平整整的水田水镜一般。“浮云有意藏山顶,流水无声入稻田。”披挂着清晨的岚雾或傍晚的霞辉,至梦至幻,宛若神仙境地;而夏天的岩墙田则是一帖翡翠绿的挂毯,同大山的绿融为一体,享受阳光雨露,日月照拂;待到白露为霜,群鸟养羞,沉甸甸的秋天便扑面而来;冬天的鼓寨是宁静的,斜日暖阳,银装素裹,适合归家的游子、慕名而来的旅客小住,同村民一起在礁岩上舂糯米,在粑粑岩上打粑粑,围坐火塘前,喝一杯用蜂蜜兑出来的米酒,聊一聊几个世纪来古寨的变迁。
有人说,梯田抽象画般的美,其价值已超过了稻田本身。梯田在日语中叫“棚田”,日本有个丸山枚田县,每年六月都会举行称为虫送(意为“驱赶害虫”)的农事活动,总会吸引大批游客。在一些日光渐渐暗淡的傍晚,孩子们拿着火把、鼓或铃在稻田里走来走去,用火把的火光和乐器的声音来驱赶虫害,祈求丰收。
去年春天,当鼓寨迎来第一批游客,华少便开始有意识地对外宣传鼓寨独特的稻作文化。华少说,几百年的积淀,鼓寨早已有了自己的文化习俗:打九子鞭、请七姑娘、守土地堂、唱傩神戏、妮儿哭嫁歌(也称打油)。在农耕文化方面,鼓寨更有自己独有的传奇故事和岩墙田耕作文化。传说黑老爷是曾氏家族首领,长得一张黑脸,精通医术,会武功。黑老爷去世后,后人将他雕成菩萨供奉。水稻扬花抽穗时,禾苗生了青虫,村民们就会敲锣打鼓抬黑老爷捉青虫。神巫在灯芯田边设香案请神,寨主亲自上香烧纸,全村老少提竹篮下田,边捉虫边唱山歌,每捉完一丘田则插上黄旗。所有的禾田全插上黄旗后,神巫口念咒语,上香烧纸,焚烧青虫。干旱缺水的年份,鼓寨人还会抬黑老爷到田埂上求雨。据说由谁担任求雨使者很有讲究,巫师要从众多的村民中遴选出一个“马脚”(即上天求雨的使者)。后人将这种求来的雨叫行路雨。
当然,“美丽乡村”最大的受益者还是鼓寨人。“行当买田清颍上,与子相伴把锄犁。”我们进村的时候,看到村前的篮球场上,六个胖瘦不一的小伙子正在打篮球,几个老人坐在篮球场外面的一排桂树下,那份安逸真让人羡慕。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