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描绘中秋的画有很多,南宋马远的《月下把杯图》就是一幅相当典型的中秋节古画。读者请看图1,画面上方中间略偏左有一个圆圈,那就是点明时间的中秋圆月。这轮圆月仔细看更有意思,请看图2,我给读者把圆月抠出来放大,看到那中间的阴影了吗?马远不是只画一个月亮符号,而是把月亮上的阴影也具体地画了出来。我就是喜欢宋人这种认真劲儿。
再看其构图,也很有马远的特色。马远喜欢将山石集中在画面的边角,画面上的留白很多,形成虚实对比,因此得了“马一角”的称号。看,这幅画的山石植物就是集中在左下角,空白占了画幅的大半。从山石上长出的植物是两棵竹子,这两棵竹子相交在一起,显然,它们是画中两位友人的象征:友人拉手(图3),竹子相交。有意思的是,从位置靠上的那棵竹子根部与月亮中心连一条直线,正好穿过两棵竹子的交点,我觉得这应该不是巧合,而是马远的构思,其中蕴含着某种寓意,比如表示心向明月之类。
这一对友人有主有客,主是那个把杯者(以下简称“主”),客是那个背对观众的人(以下简称“客”)。主早就到了这里,看右下角的那张桌子,桌上有果盘,桌下有酒缸,早都摆好了,就等着友人的到来。现在,朋友来了,于是主亲热地拉住他的手说:“来,先请喝一杯。”那一刻,客的身体还未挺直,还在躬身行礼的过程中,手就被主热切地抓住了。马远就是这样通过瞬间的体态把人物的关系、心情甚至对话都描绘出来了。
二人周围站着三个童仆,他们都是主的人,一个捧盘、一个持巾、一个抱酒,抱酒的那个扭头向旁边看,那里露出一个人来,他是客的仆从。有人认为此“仆从”是只画了半身的坐在树下演奏音乐的女子,这是未仔细观察所致,实际上此人也是一个童仆(图4),他的主人必须先他而至才能表现出急切想见友人的热情,而他紧随其后,正在跟着主人走上这处山中平台。
他所抱持的乐器不是随便画的,那乐器名叫阮咸,或阮,或者月琴。北宋陈旸《乐书》(卷141):“月琴,形圆项长,上按四弦十三品柱,豪琴之徽,转弦应律,晋阮咸造也。”宋时阮咸与月琴是同物而异名,那时的月琴还是长颈,到了清代出现了短颈月琴,于是月琴就开始专指短颈月琴而与阮咸有了区别。那么,当初阮咸为何又叫月琴呢?因为其“形圆”,也就是共鸣箱体形如满月。现在,各位明白了吧,马远为何画客携月琴而来?因为要与天上的圆月呼应啊,在月圆之日,弹月琴不是再应景不过吗?
《月下把杯图》还使人想到东坡先生的《记承天寺夜游》:“元丰六年(1083)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读了此文再看此画,又别有况味,是不是?
最后我带读者看看画上的文字。
画面右上方有两句题画诗:“相逢幸遇佳时节,月下花前且把杯。”题写者不是一般人,是南宋宁宗杨皇后。杨皇后今人不怎么熟悉,但她的故事挺值得挖掘的。就说她的名字吧,就让很多人挠头。有人说,杨皇后名叫杨妹子,有人说,杨妹子不是杨皇后,而是杨皇后的妹子。限于篇幅,今天我们只说杨皇后与马远的关系。杨皇后与马远的关系,简单来说,就是杨皇后似乎很愿意给马远的画题诗。元末明初陶宗仪《书史会要》卷6:“杨氏,宁宗皇后妹。时称杨妹子,书法类宁宗。马远画多其所题,往往诗意关涉情思,人或讥之。”没想到吧?杨皇后给马远题诗,竟然还引起过某些人的联想和非议。题画诗旁边有一个印章(图5),那是杨皇后的坤卦图印。
《月下把杯图》的对页还有一首诗:“人能无著便无愁,万境相侵一笑休。岂但中秋堪宴赏,凉天佳月即中秋。”与那两句题画诗相比,这首诗少了几分女性的柔婉,而多了几分超拔的哲思。一年三百六十日,不在愁中即病中。凡人莫不如此。不过,何妨少一些贪著?即使万种烦恼侵扰也一笑了之,那么,何必等到八月十五这一天才欣赏那明月呢?心中有明月,则可随时脱去负累,与知己携手同游,在任何处,莫不可把杯听琴,畅享那生命的愉悦了。
文并图/田玉彬(作家,学者,清明上河图研究会顾问)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