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在论述中庸之道时曾言:“人莫不饮食,鲜能知味也。”日常里的一饮一啄、一茶一饭虽司空见惯,实则可窥性情旨趣。由央视纪录频道播出的美食纪录片《鲜生史》视角另辟蹊径,不同于先前现象级的《舌尖上的中国》,此次聚焦的是白居易、苏轼、曹雪芹、鲁迅四位先生笔下的美食。他们笔下的步步生花,与美食文化史水乳交融,让观客游走于佳肴美味之间,在诗文连缀起的一方天地里,享受这别具一格的文化之宴。
寻味诗意,解码饮食文化
颇具诗意的呈现形式、双时空的情景再现让《鲜生史》的主题变得多元丰满。先生们的出场背景是刚劲灵秀的书法,别具新意地呈现着相关诗文。他们各自操着一口亲切的乡音,或是念白,或是与观众进行一番番诙谐的对话,在厚重的历史感中加入了轻松的现代味。
美食因有了历史和文化的印记而变得鲜灵,《孔乙己》让绍兴的茴香豆多了丝韵味,生于水乡的鲁迅文字中总带着故土的影子,鱼虾蟹总能浮现于字里行间。譬如他在以家乡为背景的《社戏》中写道:“虾是水世界里的呆子,决不惮用了自己的两个钳捧着钩尖送到嘴里去的,所以不半天便可以钓到一大碗。这虾照例是归我吃的。”如今再去绍兴,不免让人怀想,八定桥下的迅哥儿正开心地钓着虾。坐在水乡小馆里,品着被鲁迅多次提及的家乡美馔,晶莹剔透的醉虾浸润着卤料的鲜甜,透着若隐若现的黄酒香。鉴湖里的鲢鱼滋味甚好,洁白晶亮的鱼圆在清透甘醇的高汤中上下浮沉,尝一筷子,不由得让食客们恍然醒悟这味道难怪让鲁迅先生难以忘怀。
“文界老饕”苏轼,一生凡涉及食材、食事之作达千余篇,留给后世“东坡”之名的菜肴则有60多道。21岁出蜀,65岁北归,颠沛流离的生活也让“东坡菜”闻名于大江南北。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东坡肉”则诞生于苏轼被贬黄州时——“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这可难不倒这位会吃善吃的眉山先生,“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时它自美。”苏轼颇得意地写下自己精心钻研的烹调手法。后世沿用此法,小火煨煮,辅以三五佐料,用火候和时间成就这道经典美味,荤香不腻,酥烂可口,舌尖上也尝出了怡然自乐的悠长。在远离家乡的日子里,好友带来儿时常吃的野菜,看着“豆荚细而长”的油苕,漂泊在外的苏轼随即以好友之名来命名家乡野菜,于是“元修菜”自此唇齿留香,也慰藉了远在他乡的苏轼。
再观曹公,其笔下的华美之宴更不必多言,《红楼梦》中的186种食物,醇美鲜香,无论是淮扬菜的精雕细琢,还是御赐点心的繁复珍贵都隐藏着曹公想回忆的事和想纪念的人。曹雪芹曾借宝玉之口道出“鹅掌鸭信”须配酒才好,这是曹公在江南最爱的美味,令其心心念念。最忆江南好的白居易在54岁那年自请苏州刺史,公务繁忙之际不忘“水鲙松江鳞”,酷爱河鲜的他最爱“鲙”这一做法。食生鱼片的传统源远流长,是自周朝起便有的原生吃法,到了魏晋时更是因“莼鲈之思”烙上了文化符号。后人复刻这一佳肴时,也同样惊艳于莼菜滑润脆嫩和鲈鱼的鲜香,其中或许也藏着先生洒脱淡泊的心境吧。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美食又何尝不是地区的一张名片。“麻雀也囤三年粮”,这句绍兴老话缓缓道出这座城的底色,用母子酱油腌制的酱鸭芳香油润,成了老一辈记忆里的冬日暖食,在偏爱的食物里都存放着未雨绸缪的安全感。江南的糟卤,是食物鲜美的灵魂,能将一道鸭子吃出百般花样的南京,对待生活也总是精致细腻。“人家尽枕河”的姑苏也在吃鱼上别出心裁,一道味同鹅肝蟹膏的“青鱼秃肺”让食客们称赞连连,这变废为宝的巧思也与苏州这座城一样内外兼美。食客在享受味觉盛宴的同时也感念着一个地方的性格,一段历史的余韵。
知味人生,但尝人间百味
饮食是一种文化,也是一种心境,《鲜生史》巧妙地通过美食这一个切入口,让这四位文学大家在诗文之外与我们相遇,尝其所爱之味,品其当时心境,探其文人性情。
“我总记得我生在人间。”一本《朝花夕拾》蕴藏着温情的童年,将儿时之味倾泻于创作。人们绝不会想到这位铁骨铮铮的斗士爱吃甜食,嗜吃螃蟹。“秋高稻熟时节,吴越间所多的是螃蟹,煮到通红之后,无论取那一只,揭开背壳来,里面就有黄,有膏;倘是雌的,就有石榴子一般鲜红的子。” 就算吃到胃痛也没能消灭其对蟹的热情。螃蟹对于鲁迅来说是“食之极乐”,也是创作的灵感缪斯,“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是很可佩服的,不是勇士谁敢去吃它呢?”青背白肚的螃蟹在鲁迅笔下变换着各类角色,演绎着炎凉冷暖。对于甜食,先生同样毫无抵抗力,他贪嘴吃“柿霜糖”,在牙疼就医完毕的回家路上也会忍不住买糖果和最爱的“萨其马”……这些有趣的轶事让这位先生的形象变得愈加具象亲切,在当初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里,鲁迅在洞察人性,提笔战斗时也保留着难得的纯真。
一生被贬,流放于“黄州惠州儋州”的东坡居士,则将童年的味道根植于心,即便身陷窘境,即便只得羊脊骨的微肉祛寒,却依旧“如食蟹螯”。“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当初的萧条蛮荒,在苏轼的奔走治理下百业俱新,传播插秧、建造水碓、修桥筑堤,尽其所能回馈百姓。琼州别驾,在“熏鼠烧蝙蝠”的地方,食蚝而美,甚至在给弟弟的书信中写道:“无令中朝士大夫知,恐争谋南徙,以分此味。”如此性情,弥足珍贵。“自笑平生为口忙”的苏轼从饮食中发现乐趣,生活照样能明媚开出花来。
另一位“心安即是吾乡”的白乐天同样在海角天涯中揣摩着自己的人生,官至“左拾遗”,因频频上疏直谏、朋党倾轧而屡屡被贬。说着不愿再“兼济天下”,实则兢兢业业,每到一处皆用拳拳之心待之处之,香山蜜饼的甜润酥软、鲈鱼生鲙的轻可乘风都带着造福一方水土的心血,这份大爱远比一己得失更重千钧。而让后世惦念不忘的“红楼菜”中也同样满满是曹雪芹人生至情,“晴雯包”水晶玲珑,繁复细致的工序透着对知己的爱护。即使后半生遭遇变故,他也总能泰然自若,为分享扬州美食,他亲手下厨招待好友,一道“老蚌怀珠”,鲜味浓溢,“轻起观之,犹如一湖明珠,莹润光洁”,此江南佳味情谊绵长,曹公细心地在《斯缘膏脂摘录》中记下各类工艺、珍馐,这份对美食的热爱,对朋友的真挚自成佳话。
“好友、好酒、好菜、好文俱在,如此才算没有辜负好时光。”透过《鲜生史》,我们看到了一位位美食家,也看到了一位位生活中的美学家。美食与文化、与历史、与人生、与哲理并存,其中滋味,半酣意犹长。
文 / 章玲玲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