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拓
记得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有天师傅把一个女孩带进了我们地铁站的警务室。她看上去二十多岁,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梳着一条干净利落的马尾辫。在这之前,她目光呆滞地站在站台上,盯着无数辆列车匆匆驶过,不上车也不出站,看上去状态堪忧。
师傅小声告诉我,她叫倩倩,精神上有点儿问题,师傅不放心她一个人走,就准备联系联系家属给她接回去。
说着,倩倩的情绪有了波动,吵嚷着要走,怎么劝都无济于事。师傅没办法,掏出手机开始放音乐,然后就发生了令我瞠目结舌的一幕:前一秒还跟我拉扯不清的她,听到音乐旋律,竟然原地跳起舞来。
她一边跳一边看着我们,师傅便拍拍手笑道:“倩倩跳得真好!真好看!”
我才知道这个倩倩原来是学舞蹈的,后来好像是遇到了一些感情问题,精神上就有些不大正常了,一直在休学治疗,总是趁着家人不备跑到附近人多的地方发呆。师傅处置过两次,大概摸清了她的习性。她大哭大闹时,只要放音乐,就会马上跟着节奏摆出各种舞蹈动作。
“音乐别停,你还得夸她,要不然她就不跳了,该继续哭了。我去联系她家属。”师傅出门打电话前嘱咐我。
一开始我看着她那样忘我地跳舞还挺不可思议,后来见自己的鼓励真的能见效,也就慢慢皮了起来。于是在陪着她那十几分钟里,我不断给她叫好,拍巴掌,像在看一出好戏。
“加油!厉害呀倩倩!再跳一个吧!”
倩倩也跳得如火如荼,脑门都冒出汗珠了。
师傅推门进来,皱眉问我:“你在干什么?”
我说我按照您的指示给她叫好啊。
师傅把我扯到一旁:“你还挺美是吧?你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啊你这么亢奋?”
我打了蔫。师傅跟我说,倩倩从小就天资出众,跳舞得过很多奖,还代表学校去国外汇报演出过。“虽然我让你夸她,但没让你起哄!我夸她,是因为我觉得她真的挺厉害。有一次她家人不方便来,我把她送到家里,发现她家墙上挂的全是各种奖状,还有演出照片,我就发现,现在只有她跳舞时,和照片上的精气神儿是相似的。”
当时年轻气盛的我,听完这些话之后还有点儿不服气。不过倩倩跳舞时热情洋溢的景象还是深深印在了我的脑子里。因为她太投入了,那副沉浸的模样,让我竟然有种没来由的羡慕。
后来我在网上看到一个视频,是一个叫利兹·维拉斯奎兹的女孩的演讲,她因为患有怪病,二十多岁看上去就像是迟暮之年的老人一样干瘪消瘦,看上去甚至有些恐怖,也因此她被人戏称为“世界上最丑的人。”当她的样貌被上传网络后,有网友留言称,她应该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开一枪。
但利兹修了高学历,建立了自己的网络视频频道,还写了好几本书。利兹后来告诉大家,虽然自己样貌丑陋,但她不想让外表定义自己的价值。因为她有很多自己热爱的事情,她可以做得很好,甚至比无数正常人还要好。如果能在这些自己热爱的事儿上找到自己的价值,那么一切对于她外貌的攻击都只会让那些骂她的人自惭形秽。
仔细想想,其实是这样的。定义自我价值的主动权只有在我们自己手里,我们才不会活在别人的眼光里。而这些价值是否守恒,其实就在于我们还有没有坚持心中的那份热爱。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身份的转变,我们的注意力被不断分散,每个人生目标也逐渐被迫面向现实,对于那些曾经喜欢的事情可能早就丧失了激情。夏日里跑在树荫里的逐风少年们,渐渐变成了擦汗奔波的赶路人。
这时我又想起了那个在警务室里闻声起舞的倩倩。她那时而头颅高昂,时而弓身垂腰的动作,舞步飞旋,穿透着午后的流光,似是用双手在空气中作画。我好像看见她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俯视万千,看到她在练功房里日复一日地挥汗如雨。
纵然意识都已混沌,但音乐响起,却仍能翩翩起舞,回到自己的高光时刻。那种来自心底对自己的认同和追求,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
那个时候,我才读懂师傅当年说的那句:“我是真的觉得她很厉害。”
也许当我们日渐苍老、失去了很多乐在其中的热爱之时,倩倩还是那个未曾涉世的舞界新星,她火力全开,挥汗如雨,只为跳出一曲世间最美的真舞。因为那是她最初的梦想,她从未忘记。
拥抱着热爱,哪怕只能在地铁里跳个舞,也是属于自己的光芒万丈。
摄影/Annie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