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廊,走一路,一路都是酒。
粮食是硬朗的,而酒,那么柔软。
累了倦了的时候,喝一杯,把往事都丢给风,仗剑前行。
文丨刘梅花
敦煌壁画《弥勒经变》绘有“一种七收”的场景,这幅壁画颜色清雅又热烈,褐色黄色的耕牛,淡竹叶色衣衫的耕夫,黛色披肩的撒种人,金黄色的粮食。
唐宋的河西走廊人主食是小麦。敦煌文献中,对于饼的记载多得不胜数,最常见的是胡饼,另外是蒸饼、白饼、油饼、菜饼、渣饼、烧饼……“十九日寿昌迎于阗使……油胡饼子肆百枚,每面贰斗入油壹升。”油胡饼不是把清油直接揉到面里。
《弥勒经变》敦煌美术研究所藏品
我小时,父亲常常烙油胡饼,我们叫油胡旋。把揉好的发面擀薄,淋一层清油,慢慢卷起来,卷成饼,再擀,擀成薄饼。锅热,倒入胡麻油,贴饼子,不停地旋转。这样烙熟的饼子酥软可口,格外香。
当粮食渐渐充裕有剩余时,古人拿来酿酒。河西走廊的古人饮酒,绝不是一醉解千愁,是因为劳作太辛苦,而生活环境又恶劣的原因。春天风沙大,夏天酷热,冬天潮湿寒冷。
“粟壹拾陆硕三斗六升,卧酒沽酒,造钟楼时……工匠及众僧砂车牛人夫等三时食用。”卧酒,是指保温发酵,把粮食压榨三日才能制成酒。又载:“粟七斗,卧酒屈画匠用。”又载:“粟三斗沽酒,看院生画窟门用。”无论是招待画匠喝酒,还是给干活的人饮酒,都是为了缓解重体力劳动的疲劳。唐宋时期的河西走廊,粟米的产量一定不错,可以拿来买酒,以物易物。除了粟,小麦产量也不少。
小时候,我们村磨面粉,家家都要淘洗小麦。挑一个风清日朗的天气,左邻右舍都来帮忙,饮酒不一定,但小麦一定要清水洗几遍。淘洗好晾干的小麦才能送到磨坊去磨面。这个习俗,是从古人那里遗传下来的。
我小时候,我爹常去离家三十里的土门沽酒,没钱,拿小麦换。那儿酿酒的人家很多,全是黄米酿的米酒。米酒度数低,小孩子也可以喝半碗。光阴深深,我们还在喝祖先喝过的酒。
河西走廊,走一路,一路都是酒。
粮食是硬朗的,而酒,那么柔软。
那些酒,藏在深深的酒窖,幽暗,清寂。空气里丝丝缕缕的酒味,那么远,又那么近。褐色的坛子,一坛,又一坛。绯红的绸子封住坛口,封住一坛时间,一坛清醇。酒液自己沉淀自己,自己发酵自己。时光那么悠长,酒坛沉入酒窖昏昏欲睡。
轻轻揭开那块红绸子,尘封的陈酿猝不及防,满坛子的清醇没忍住,扑鼻而来。舀一杯出来,微黄的酒汁,在昏暗的光线里轻轻晃荡。细嗅,醇正的酒香,隐约一丝清甜,一丝说不出来的柔绵醇和。
酒液澄澈,慢慢啜饮,凉凉的,纯纯的,唇齿留香,余味悠长。这坛藏老酒,是十万微生物裂变,代谢,分解,繁殖之后的恒定,是酒液沉淀在岁月里天荒地老的味道,是粮食发酵酝酿后的升华,成熟,释放。世间种种欢喜,这深藏的酒,亦是一种。
杯子太简陋了,这样好的酒汁,要用琥珀碗。只有琥珀碗,才能够盛满陈酿酒的风度和气派。这气派,轻软,安和,甘美,自古风而来。
这一刻,让人觉得酒汁不是液体,是一种形状光泽度硬度透明度都具备的固体,像琥珀一样,闪耀在酒窖。像玉一样,质地晶莹绵软,被一块红绸子苫住。好酒总是自己酝酿自己,自己说服自己。
忍不住想起贪杯的古人——道傍榆荚仍似钱,摘来沽酒君肯否?古人喝的是春风十里,十里榆树的春色。
褐色的坛子,绯红的绸子,在幽暗的光线里,一醉累月轻王侯。酒自己把自己喝醉,自己对自己当歌。有没有月亮都没关系,酒的酒量大,十斛不醉,百瓮不醉。好酒的人,其实是在酒中找见自己。一斛酒,藏着岁月深处的隐秘,喝下去,是探寻的勇气,是倾听的热切,是知己的释然。世间所有的炽热与虔诚,都在一斛酒,一句话。
“曲为酒之骨”,好酒须得好曲。小麦和豌豆是很好的制曲原料。制酒曲时,先把小麦豌豆粉碎,要求“心烂皮不烂”,表皮不要破碎。把粮食加大湿度,粉碎成片状,粘成饼,曲块的内部蓬松,有利于酿酒菌类的繁殖生长。
酿造车间,扑面是蒸腾的水汽和酒气。那浆液清凌凌的,小口啜饮,原汁原味,味道烈,有点冲撞,有点奔腾,有点不管不顾的那种酣畅淋漓。酒液在舌尖打转,清爽,狂野,辛辣,很难驾驭的那种豪情。这样的蒸馏原液太狂野了,需要经过调酒师的下一道工序,降服原浆的烈性,稀释蒸馏液的奔放,弛张有度。要存储,沉淀,老熟,才能够成为清冽的美酒。
诗人饮酒,讲究风雅。一树杏花开了,树下的石桌上落满花瓣,拂拂的暖风在吹。烫一壶酒,三五知己,围坐花下,聊聊庄稼,聊聊文学,聊聊家常。酒只是引子,只是陪伴,承载光阴的一切情深意重。
生活坎坷的人饮酒,从酒中汲取力量,醉一场,哭一场,酒醒后独自去面对生活,继续前行。酒能让我们做自己,不要变成别人想看到的那个人。
真正的武人,没有刀剑之气。真正的文人,没有酸腐之气。真正的酒家,没有酒气之鲁莽。知进退,遵循日子的消长盈虚。人生漫长,山一程,水一程。累了倦了的时候,喝一杯,把往事都丢给风,仗剑前行。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