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与子,像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但也有过一个坚实的交点——怀胎的十月。而当他离开我的身体降临于世后,无论我们如何贴近对方,依然是两条方向各异的线。除非纠结,否则无法相交。
一岁的林顿是人见人爱的宝宝,圆溜溜的大眼睛,乌黑浓密的长睫毛,非常爱笑,而且是对着镜头笑,因为他还不知道那是镜头。他一岁半学走路,摇摇晃晃,摔倒、撞到都不哭不闹,默默地和地球重力达成和解,我叫他,他也不应,我怀疑过他是不是耳聋。但每次去医院或进超市的厕所,烘干机高频的呜呜声、启动饮水机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都会让他瞬间变脸,害怕却无处可逃,直往我怀里钻,这又完全打消了我的疑虑。陌生人看到这场景总是友善地笑,孩子初见世面,大人都觉得好可爱,谁也不会多想大脑应对噪音是如何运作的。
林顿两岁这一年平淡又忐忑:对林顿是平淡的,我是忐忑的。书上说,这时候的孩子特别霸道,会有专属于自己的秩序和归属感,有点不讲道理,但事实上是智力在增长的表现。然而,只要我把儿童安全门栏上下装反,他就会吓得浑身发抖,放声大哭,这就不算正常了。但这说明什么,林顿的观察力太强?活动门其实没有上下之分,都扣得上,他注意到了什么细节?普通的育儿书上会指出,这种固执是为了增强他们内心微弱的安全感。但我由此得出了另一个结论:这孩子将带给我挑战,我需要时时刻刻观察他,揣测他言行举止的意义和原因,缔造出我们母子间的独特纽带。那时候,保留一年的博士生学籍已到期了,我不得不放弃,却也毫无犹疑或遗憾——孩子的成长有且仅有一次,这是我此时此刻唯一的课题。我当然想拿到博士学位,但等他大了,我再去申请不就得了?就算美国的博士很难拿下,我也认了。
三岁的林顿开始认字,但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听音、发音,只会自言自语,发出的语音奇奇怪怪,像是在和外星人交谈。我做了中英文字母卡,一遍又一遍读给他听,哪怕他没有任何反应。后来有一天,我把他抱到婴儿高椅子里准备喂饭,口口念念有词:“吃饭饭了。”他一把抓起写有“吃eat”的卡片,我突然明白他已经认字了。但他不肯开口。
他不开口,我试过追问:“你听到了吗?你懂吗?”但俨如我在自言自语,他始终没有对答。你不用成为儿童教育专家就能断定,这种状况必定意味着大问题。我说服自己从正反两面推导,得出了同一个结论:假设他听得到、听得懂,只是不回答,那我就要继续释放言语信息;反之,假设他听不到、听不懂,因而不回答,那我也该尝试不同的语音、语言和语义,测试他会对什么样的言语产生反应。与其忧虑,不如盲试,更何况,他已用卡片证明了对字词的理解能力。
就这样,我暂时放下对母子对答的期待,转而尝试我的语言实验。初级的自言自语很简单,但外人看起来,我可能像个白痴:差不多每句话我都会用英语、普通话、家乡话说上三遍,而且,不管我在做什么事,嘴里都会解释一遍。切黄瓜的时候,我说:“妈妈在切黄瓜,拿刀切,嚓嚓嚓,一切一片,一根黄瓜成了一堆黄瓜片。”坐下看书,我就说:“这是目录,要看什么到目录里去找。找到了,在这儿,第430页。100、205、452,过了,要往回翻,第430页在这里。”甚至上厕所的时候,我都会详细解说。我制造的声波在空中发散,坐在我面前的孩子接收到了吗?我不知道,可我还是照说不误。那是神经质的做法,每晚他躺下后,我都会长叹一声——终于可以让自己沉到沉默里去了。
教他玩也是用这个办法,因为知识不会自动迁移,尤其是对目光和思想无法跟随家长的手指和言语指示,因而有认知障碍的孩子。我去玩他的玩具,但不是跟他一起玩,而是在他旁边,我玩我的,他玩他的。我不停地说话,他悄无声息。他有一套地板拼图:每一块都很大,是在地板上拼的拼图。我说:“这里有条鱼尾巴,鱼的身体在哪里呢?在这儿!我们把这两块连起来。吧嗒,进去了,一点缝隙也没有。”
他听不听、看不看,我都不在乎,只是自顾自絮叨。就这么絮叨了一星期,他突然凑过来看我;再过一个星期,他伸手去拼了;再过两个星期,他可以拼完三乘三的海洋拼图,拼了拆,拆了拼,一点儿都不厌烦;再过两个星期,我们可以拼四乘六的大拼图了。依然是我自言自语:“这里有半片云,还有半片在哪里呢?在这儿!我们把这两块连起来。吧嗒,进去了,一点缝隙都没有。”拼一块,说一遍。拼一块,说一遍。保持同样的句式、同样的语气、同样的语速。如果旁边有成年人,一定会被我烦死吧!但我必须这么做,因为只有固定的模式才能让他心安。
三岁半的林顿刚刚摘掉尿布,按中国人的标准算晚的,按美国人的标准很正常;但按自闭症孩子的标准,那可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不过仍需巩固——他第一次自己拼完六乘八的大拼图后,一激动,一大泡尿撒在了地毯上。我不怪他,事实上,我一直在旁边看时钟,他在地上蹲了足有七十五分钟,难怪憋不住了。但一个三岁孩子为了做成一件事,能够七十五分钟心无旁骛,我觉得挺好,心甘情愿擦地毯。
四岁的林顿很健康,不生病,只有年度体检打疫苗的时候才去诊所,每年都见同一个医生。他高得吓人,恨不得高出天花板去,和我握手时,我觉得自己的手完全消失在他的大手掌里。
这位“大手医生”每年都夸奖林顿的身体好,直到这一年,我问起:“太晚开口说话会有什么问题?据说,双语家庭的孩子开口比较晚,这是正常的吗?”他沉吟片刻,显然做了一番思想斗争,最终鼓起勇气对我说:“你知道吗,我家的浴室龙头得挂指示牌,画好‘一二三四’的洗澡步骤,否则,我的继子就不知道怎么洗澡。”我惊呆了。“我的继子有自闭症。我不具备自闭症的诊断资格,但我必须贸然地,甚至该说是冒险地给你一个建议,请你考虑一下这种可能性:林顿十有八九有自闭症谱系的问题。我只是凭经验这么说,你不要太紧张。总之,值得庆幸的是,虽然大多数自闭症的孩子都很不快乐,但你的儿子很快乐!”
之后,他打印了一份资料,列举了一些问诊资源。我立刻按照大手医生的建议,在一家大医院的自闭症专科挂了号——其实离挂号的步骤还很远,现在只是把名字写在等待名单上,等到通知,才能预约看病。我问护士,要等多久呢?护士回答,这个地区的平均等待时间是两年半。
两年半!
多亏了大手医生的科普,多亏了网络和图书馆,我在等到问诊之前已经明白了自闭症有轻重程度的不同,也有各种表现形式,严重的话会有不停转圈、不停用头撞墙等强迫性的动作,很多患者因有语言障碍和社交障碍而无法学习,以前就会被归入智障或儿童精神病群体。林顿也不肯说话,而我自我安慰,总觉得那是因为孩子还没开窍,多教教就好了——而且,就算真的是笨,笨也不是病,老天自会照顾笨小孩。大手医生却对我说:“这是典型的一厢情愿。对自闭症小孩来说,早一天干预都是好的。我的继子前几个月刚刚确诊,我们才开始干预。但根据我现在的观察和反思,我认为你从林顿一两岁的时候就做过一些自发干预,这非常好,林,你是个有文化的母亲。但从现在开始,你该有些系统性的举措,不能再自我安慰了,因为不能再耽误了。”
四岁的林顿似乎能听懂我们说话,但我们根本无法得知他究竟哪些懂,哪些不懂,哪些听得进去,哪些被他当成耳边风。总之,他依然不吭声,除了哭和笑,已不再用奇怪的语音和外星人交流。大概因为他自己就像是外星人:不和任何地球人有眼神、声音的交汇。因为他不看我的手指,指示任何东西对他都无效。我决定不管他,让他先完成自我升级,引入高级的自言自语。这不是写在任何教学书里的策略,只能说是我事后诸葛亮式的反思和概括。当时的我不可能不焦虑,但焦虑就像烫手的杯子,我不得不立刻放下,等它凉下来,一口气把一杯量的焦虑喝光,信任自己可以消化一部分、排解一部分,还可以与一部分共存。
两年前我就像所有妈妈那样给孩子读童话了,讲过绘本故事,讲过中英文故事,但他始终毫无反应,时常听着听着就跑开了,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我在给他讲故事,也没有意识到什么是“故事”。再后来,我搬出了许久没看的中国古书。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三字经》本就是中国古人启蒙孩童的儿歌,背一遍又轻松又愉快。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云腾致雨,露结为霜……求古寻论,散虑逍遥……”《千字文》是我最喜欢的,温润如玉、唇齿留香,语音字形寓意都很美好。
“夜未央,庭燎之光……维其有之,是以似之……未见君子,忧心如醉……”《诗经》是瑰宝,有情有义、风雅迤逦,特别适合用软糯的中国南方话徐徐吟诵。
唐诗,宋词,《古文观止》……只要我觉得念着上口就背。魏晋南北朝的诗里也有宝,也可以背。那一两年里,我把自己要背诵的诗文抄写下来,贴在厨房的墙上、柜子上,洗碗、做饭的时候都能瞄上两眼,在脑子里接着背下去。
我的背诵不是朗读,不需要抑扬顿挫;背一遍就是完整的一遍,而不是随时起兴来一段;背的声音很轻柔,像是喃喃自语;背的节奏稳定,绵延不绝,有点像念经。赴美之前,我在国内大学教过课,学过一些教学理论,我知道这充其量只能说是实验性的、试探性的教学行为,甚至不期待教学本身达到什么目的。
事实上,这是一场双向的教养训练:我深知自己在做一件“有所期待,但无法明确期待”的事,有点像生物实验室的培养皿里进行的实验,无法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浪费时间。但我在念咒般的、面对沉寂的、近乎独自沉沦的背诵中发散出说服自我的意念,以此隐匿我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忧虑。我的镇定是表象,也是假象;我的背诵是一种隐喻,涵盖了我养育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为母者,必须隐藏自己的恐惧,保持冷静,保持期待,义无反顾地去做一些短期内看似没有成果的事。
因有孩子,母亲才成为母亲。母亲和孩子一样站在全新的起点,也和孩子一样需要学习;但与一张白纸的孩子相比,母亲的学习更像修行,不能急功近利。无论在中国还是美国,现代社会都太强调目的性了,从学业到工作,乃至娱乐和消费,无不有既定目标、既定标准。但在那一年——习惯并极其享受对着沉默的儿子背诵诗文的那一年里,我是个没有目标的母亲。幸运的是,后来数年的事实印证了这不是一场无用功。
背书也是为了能和林顿在一起。他有一套拼装玩具,可以搭出好多东西,还带齿轮、滑轮、链条,加个马达就能动。拼装的前提是要看懂图纸,教他看图纸的唯一难点是让他明白箭头的含义——要让他明白纸面上的二维符号事实上指示的是三维空间。实在很费劲,只能耐心地重复说明。
搞懂了之后,他就不让我待在他的房间里了,把我推出门去,硬要一个人搭,可以搭上一整天。但我发现,只要我拿本书在角落里念,念出有韵律的古文,他就不赶我走。
事实上,那时候的他不可能明白古文的含义,我只要一停下来讲个注释他就嗷嗷叫。所以,虽然我背了这么多,他知道意思的恐怕只有一句《木兰辞》里的“磨刀霍霍向猪羊”。每次快背到这里的时候,他肯定会停下手中的活儿等着,听我背到这句了,他就笑眯眯地做个磨刀的动作,至于后面的“安能辨我是雄雌”又回复到了纯音韵,他立刻扭头回去装他的齿轮了。大手医生说得没错,他是个快乐的孩子。
那时候出门,腰背有点辛苦,因为我常常要一路走一路抱他,因为沿途的车声、人声、店铺里的音乐声都会让他惊恐。我从没用“你要听话!”这样的言语呵斥过他,因为我明白那是没用的,听话这个概念,对于只能听懂字面意义和音律的孩子来说毫无意义。每当他害怕的时候,我都会把他抱起来,让他伏在我的肩头,我对着他的小耳朵轻轻地背诵《千字文》,背着背着,他那小小的身体就会松弛下来,那是无可奈何之际我们俩共同的抚慰。
有一天等红灯过马路时,我像往常一样死死拽住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等我有一天不在人世了,还有谁会这样拽住他?就这一念,心痛不已。绿灯亮起的时候,眼泪已不可遏制地滚落下来——从林顿出生到现在,眼泪只有那么一次顺其冲动——我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是我有且仅有的孩子。从那天起,我就明白自己不打算再生一个孩子了,因为这一个就将用去我全部的心血。
内容选自《有且仅有:一个自闭谱系家庭的回忆与未来》于是 林晓桦 / 著;KEY·可以文化;浙江文艺出版社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