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 | 马孟廉:父亲的一片油布
作家联盟 2022-06-17 16:00

家里有一片棕色的油布,长不足五尺,宽不到一米。父亲一直珍藏着这块油布。

那一年,文革中期,又是“一打三反”运动。为生产队牧羊的父亲,卷入了轰轰烈烈的运动漩涡,罪行是:买来生产队火烧剩残的二间食堂,檩条和柱子盖了房,把门窗又出卖了——投机倒把;放羊时,把队有森林里被人家偷伐木材后的梢头从林子里捡出来,背到当时的铁厂卖了——破坏森林;父亲劳动时同别人闲聊的话,被揭发出来,成了“反动”言论。冬天,父亲被揪了出来,批斗大会,不怕疲劳,不怕连续作战,父亲白天接受劳动教育,夜晚大会斗争,触击灵魂。大字不识一个的父亲,还要请人写检讨交代材料。一个月后,父亲终于崩溃了,他指着那片油布说,没有治后悔的药,树挪死,人挪活,那一年没有领上一家人逃到陕西去,这回在劫难逃了。

好几回,父亲拿上一根细麻绳子,想一走了之,摆脱折磨。可是,看到斗争会后,噙着眼泪一声声呼唤爸爸的我,听到憨睡里也叫爸爸的声音,他心软了,下不了狠心,还有叔父背书一样说着宽心话,最终父亲没有寻短见,熬了过来。后来,风暴过去了,父亲心宽了,给我讲了油布的故事。

五十年代末,农历四五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野菜能充胀肚子,可大人娃娃的脸色绿黄绿黄。肚子空瘪的日子,度日如年啊。父亲说,盼着盼着,小麦怀犊了,杨花柳絮飞扬时,八百里秦川的小麦开镰收割了。

父亲给我母亲说,就说我有病,起不了身,生产队食堂里给我的一份口粮,你们娘母三人吃着,保命,我赶麦场逃荒去。

夜深人静时,父亲踏上了赶场逃荒的路。随身行李一把镰刀,一顶破草帽,一件破棉袄——那是他雨天的帐篷,夜晚的被子,一个褡裢,褡裢里装了一条布袋。

父亲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知出了村,在上山的路上走了一段,感觉到前后都有人,就躲进路旁树林藏起来,他怕被积极分子抓回去,还要上斗争会。后边的人说,是谁,不要藏了,走,逃命走,走在一搭,是个照应。

父亲闻声出来,一个村里人,同祖同宗。几个人就结伙为伴,向陕西行走。

一天一夜行路,到了陕西地界,关山东麓,大片大片的小麦,已经杏黄,他们贴在地埂旁,搓一把麦穗,吹去麦衣,放在嘴里,稍稍一嚼,就咽下去,肚里垫了点底,才开始细嚼慢咽。嚼着咽着,渐渐身上有劲了,腿上有力了。

小麦地旁也有生产队派出的看粮食的人。只是在远处吆喝吆喝,并不追赶。也许是惺惺相惜的缘由,陕西人心知肚明,饿着肚子的人翻山越岭,已经命悬一线,吃一口,就能救一条命……

父亲一行几人到了虢镇塬上。先是美美地咥了一顿饱饭。每人吃四五碗后,主人就不再给饭了,队里干部说,不是怕我儿你吃,怕你我儿吃太多,撑死我儿(陕西人口头禅,称别人为我儿)。队长说,我儿饿得太久,不知饥饱了,吃了还想吃,吃着吃着憋死的人不少。

能吃饱肚子,干农活难不倒父亲。第一天上地割小麦,父亲几个割麦的速度快,割得干净,队长十分满意。晚上回来,队长直接给大灶招呼:“这几个我儿,啥时间想吃,就让他吃。干活太瞭了。”

父亲几人割麦割得净,割得快。有人监工,那样卖力,没人监工,也不躲奸使滑。收工时,还能把运不完的麦捆摞成麦垛,防雨淋湿麦捆。队长心里爱透了。

来去麦地的路上,随处可见麦穗。父亲捡起麦穗,双手一挼搓,一吹,把麦颗装在贴身的衣袋里。

父亲捡麦穗,也捡拾烟蒂。

夜晚,一间房里铺上麦草,也算是对麦客的最高礼遇了,可父亲心里急,烦。一急一烦,睡不着,老是想着家里的三条命。越想越睡不着,就用烟解烦解忧。父亲没烟,好在有白天捡拾的烟蒂。一点点凑起来,捡拾的破纸卷拧一根喇叭筒,来消磨难熬的夜。

一天,队长看见了父亲的秘密:吃不完的馒头,晒在麦捆上。麦收天的八百里秦川,天上的日头喷着火焰,馒头掰开晒上一天,就成了刀斧不入的干货。

我儿你说你吃不饱,你拿多了,放在日头下晒,晒干了我儿你能吃吗?

父亲说,实不相瞒,晒干了,拿回家,两个娃娃、女人吃。

听说女人娃娃还在家里靠野菜充饥,队长的心软了。晚上,他递给父亲一块油布。你不早说,一听说,我都恓惶得不得了。干紧拿这个晒,多晒一些,拿回去,救人命哩。唉!

早晚的拌汤,剩在锅底的稠面粒,厨师捞出来,父亲就晒在那块油布上。麦收完了,十几天下来,积攒了一布袋干面食,有四五十斤。白面的面食,那可是陇上人丰收年景也不常吃的美味啊!

父亲晒剩饭,一同去的其他几个人也晒了剩饭。

总盼到虢镇原上麦子割完了。

队长对父亲说,我儿快背回去救人。我给生产队会计都说好了。你回去收拾好,全家都来,落户,咱队里就缺我儿你这样的生产能手。

队长把油布送给父亲,说,我儿用油布包好,嫑让雨泡湿,天气热,湿了就发霉了,不能吃了。

父亲回来了。趁夜色掩护,一袋干货背到家里。母亲连夜用手磨磨细了晒干的面食,每顿少少在野菜里加一点,一家人吃上了带面的野菜,熬过了青黄不接的日子。

后来,中央工作组来了,还带来了专门治“浮肿病”的医生,揭倒了生产队的大食堂,救济粮也发给了家家户户,父亲和乡邻们终于度过了难关。

饥荒过去了,举家迁徙陕西虢镇原的事,在他心里酝酿了好长时间,最终还是因故土难舍而搁置了。

父亲被揪挨斗,归根缘由,还是因为肚子饿怕了。他干活认认真真,从不偷懒耍滑,他农活干得快,扎实,谁忽悠,他不是一队之长,竟然又喊又说人,他认为生产队的农活同自己家里的活没啥区别,人哄地皮,地就哄肚皮。可是大锅饭,谁认这个理。他惹了众人,众人推倒墙,教训教训他也在情理之中。

长大点了,我问父亲,为啥咱们挨饿,陕西虢镇就不挨饿。父亲淡淡地说了一句话,虢镇地方好,大原上,长粮食。父亲说,十里一个天气,五里一个气候。

我还是懵懵懂懂,总是弄不明白,陇上人为什么吃不饱肚子。

老家到虢镇,到底有多远,我没想过。

九十年代,亲房堂妹有病,就医于西安。我奔走于西安、宝鸡、陇县一线十几趟。从张家川恭门镇上车,沿着父亲当年赶麦场的路,过闫家店,到马鹿镇,上大湾口,穿老虎口,达陇县,汽车行四个多小时。从陇县到宝鸡还需两个多小时。从老家村庄出发,步行,到宝鸡虢镇,走小路,最少也有四百多里路。

我常常想,四百多里路,当年,父亲饿得皮包骨头,又经一连十几日小麦收割的重体力消耗,身上背着五十多斤救命的面食口袋,头顶是喷火的烈日,脚下是巍巍关山路,是怎样一步一步穿沟爬山的?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

是家,他一定想着,家里有他一双嗷嗷待哺的儿女,有他眼巴巴望着回家路的娃他娘。他一定走得很快,恨不能插翅飞回家中……

感谢同甘肃天水仅仅一座关山相隔的八百里秦川,感谢虢镇原上馈赠了父亲油布的那个队长。感谢救过无数陇上庶民的八百里秦川人。

作者简介:马孟廉,天水市作协会员,清水县作协会员,《中国文学艺术联盟》签约作家。小小说、散文散见于《东方散文》《当代文艺》《作家联盟》《今日头条》《麦积山文化周刊》《爱清水》《秦州微刊》《清水文苑》《清水文学》《关山文艺》等平台或刊物。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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