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外婆家搬到了小城溧阳。我记得离长途汽车站不是很远,有一条巷子,从巷子走进去一百米,就到了外婆家。外婆住的房子,非常的小,只有十个平方,放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屋子里的空间已经非常小了。但是不管怎样,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不仅到了城市里,而且还住了那么多的夜晚。
下午的时间是漫长的,我搬了个折叠椅在房子前面的阴凉地里坐下来,看着小人书。空气里弥漫着煤渣的气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那一段时间,我最喜欢闻的就是煤渣和汽油的气味,在我看来,那就是城市的气味。外婆的邻居家,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茂密的葡萄藤,还有各种各样叫不出名的花花草草。他们家有个女儿,长得跟我差不多大,扎一个小辫子,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像只小羚羊。每次碰到她时,我都想跟她讲话,但是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时候,我也会一个人溜到大马路上去,趴在白漆的护栏上,看着人来人往,闻着我喜欢的汽油味。晚上的时候,外公下班回来,有时候会陪我去澡堂里洗浴,我不喜欢澡堂里的气味,那气味里有尿骚味,还有木料腐烂的气味。洗完澡我们会到夜市上转一转,外公会给我买几件新衣服。回到家,就有下午吃剩的半只西瓜在等待我们。边吃着西瓜,边乘着凉。
水泥地上泼了水,早就凉透了,在外面坐久了,风吹在身上,会觉得凉,但一到屋子里,就像是进了蒸笼的螃蟹一样大汗淋漓。于是,又逃到屋子外面来,这样反反复复地折腾,直到睡着弥漫,眼皮打起了架,才爬到床上。有时候,半夜醒来,仍然会听到外面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翻一个身,又睡着了。夏日里的睡眠,总是这样断断续续。
星期天的早上,外婆总是起的很早,等到我醒的时候,她已经把饭菜做好了,罩在绿纱罩里,还泡了一大杯凉茶。我很不情愿地从床上起来。吃完早餐,她就带上我去做礼拜。溧阳的教堂在什么地方,我一无所知。我熟悉的仅仅是这条巷子。所以,跟在外婆后面的时候,我的眼睛总是到处乱窜,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那么新奇。
在我记忆更深的地方,我是来过溧阳的。我记得一切的色调都是黑白的,街道上下过雨。外婆带我进了一家小吃店,店堂很大,吃饭的人也很多。外婆要了一碗馄饨,我吃了几个,喝了几口汤,然后坐在门口等着雨停。那一年,我是三岁,还是四岁,我记不清了,一切是那样遥远,遥远得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正想着,我的脚踩到了西瓜皮,身子一失重,差一点摔跤。时间还早,环卫工人在清扫大街上的树叶。走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已经走不动了。我问外婆,什么时候到?外婆说:“快了,快了。”太阳出来了,知了的声音,也密集起来。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到了教堂。教堂里面,已经挤满了人,但每个人说话的声音都是轻微的。进了教堂,我赶紧找个地方坐了下来。外婆在一个纸箱子面前,打开了皮夹,取出了五元钱,塞了进去。我问外婆,为什么要拿钱?外婆说,那是功德箱,捐的钱以后可以造新教堂。我又问外婆:“上帝是万能的吗?”外婆说:“是的。”我没有说话,拿出随身带的一个铅笔头,从地上捡了一张纸,歪歪扭扭地写道:“既然上帝是万能的,为什么还要大家捐钱,他为什么不自己造一座教堂。”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我把纸条扔进了箱子,然后躲到角落里暗暗地发笑。礼拜仪式开始了,外婆到处喊我的名字。我们挤到了人群中间,我看到前面黑压压的一片,我踮高了脚尖都看不到前面的修女,突然觉得有些沮丧。修女们开始唱圣歌,歌声和手风琴声一点点渗进我们的心里。很多年后,回想起来,我发现她们的声音里充满着甜蜜的忧伤。
文 | 盛慧《外婆家》(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出版社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