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 专辑第壹期
出题人: 《天天副刊》编辑部
答题人: 李小萌(著名主持人、媒体人、教育专家)
刘 娜(前媒体人、作家、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公众号“闲时花开”负责人、100万读者粉丝的心灵朋友)
王 艳(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语文教研组组长)
编者按
在5月8日母亲节到来之际,我们推出《天天副刊·问卷》第四季,特邀九位嘉宾分享自己与母亲的故事,以及对母爱的理解。
有人说母爱如山、母爱如潮,比起华丽的比喻,母爱更是生命里那些真实存在着的温暖与陪伴,是柴米油盐间的琐碎细腻,是无数次辗转低回的牵挂。岁月偷走了母亲的青春,可每一个有你陪伴的日子母亲都记得。
也许我们与母亲有过争执与误解,但当时间冲淡了幼稚和莽撞,当自己也为人父母之后,才能懂得拥抱的不舍和理解的珍贵;也许我们眼中的母亲流于平庸琐碎,却容易忽略了,她在母亲这个角色之外,或也有熠熠生辉的另一面。
愿时光温柔,让每位母亲那被岁月打磨过的人生变得温润亮泽;愿人间良善,让每位母亲都能被爱与理解围绕。母亲节只是五月的一天,而我们与母亲的情感长河,却流淌于日日夜夜、岁岁年年。
壹
您每年通常会如何度过母亲节?平日里您与母亲的相处模式是怎样的?
李小萌:我们家不会特别刻意地过母亲节,在这一天,我会有一点简单的表示,比如送上一句问候,或者买一束花。我妈妈和我一直生活在一起,她今年已经79岁了,我一直对她很体贴和照顾,尤其是她的健康。她对我也是非常照顾,还是像对孩子一样,虽然我马上也50岁了,妈妈还帮我带女儿。我们之间的互相帮助让爱流动。
我和妈妈在进行着优势和弱势的转换。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妈妈当然是强大能干、独当一面,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随着我的成长,我成为母亲之后,我的母亲越来越多地在我的呵护和照顾之下了。这种位置转换,双方都觉得很好,妈妈会觉得老有所依,我会觉得自己有了反哺的能力。
刘娜:我母亲今年71岁,我41岁,我儿子12岁。我母亲是农民,我读书后在城市工作,我孩子成了城里娃。我很少给母亲过母亲节,但我会在母亲节、父亲节时给他们打电话,有时也会写文回忆和他们过往的点滴。在农村,除了春节,其他节日都不重要。
但我儿子自幼就会给我过母亲节,有时是一幅画、一个手工,有时是用他的压岁钱请我吃饭。我觉得这是三代人的不同境遇,决定了我们对仪式感和节日的重视程度有别。
我和母亲的关系,经历了这样三个阶段:年少时怕她,因为她是很焦虑的人,就像很多吃过苦的母亲;长大后,特别是当了母亲后,我尝试去理解她,特别是她遗传给我的某些特质,开始在我身上重演时;后来,我尝试接纳她,她做什么说什么,我都给予允许。
我发现当我转换心态,发现妈妈其实也很可爱。她在孩子们长大后,终于可以去做自己。
王艳:我的母亲今年78岁了,她天性爱美爱玩喜欢花。母亲节礼物我一般就围绕母亲的这些爱好,有时为她订一束花,有时买件漂亮衣服或一条丝巾,有时发个红包请她吃顿饭,也有时会搜集平日给她拍的美照做个美篇。收到我的礼物母亲总会很高兴。
我和母亲不住在一起,她离妹妹近,平时妹妹照顾得多,我多是打语音或视频电话,也经常通过网购平台递送物资。春天我一般都会把母亲接来家住一阵子,周末的清晨陪她到颐和园走一走看桃花初绽的西堤,到圆明园看有着皇家气质的黑天鹅,必然会拍些美照。假期有时我也会去妈妈那儿小住两日,陪她种种园子看看花。
贰
请您描述一个与母亲在一起时感到最幸福、最希望“时光静止在那一刻”的画面。
李小萌:应该说是被体贴和被关照的时光吧。我小时候就在文艺方面表现出了兴趣爱好,有一次,我独自坐公交去主持北京市东城区的文艺汇演。到了现场,我发现大厅里面空无一人,慌了。那时候我还是小学生。又坐着公交车回到家。那天是个周五,妈妈休周五,她正在家里做手工的番茄酱,摊了一地的番茄和瓶瓶罐罐。我回来以后哭着说:“妈妈,我找不到他们了。”我妈在那一刻把围裙一摘,拉着我骑上28男士自行车,把我放在车架上,飞一样地出发了。她带着我找到了演出地点,原来是我记错了,居然没有迟到。我准备上台演出,我妈没有到观众席看,她骑上自行车又回家做番茄酱了。
这件事到现在我都记得。妈妈对我无条件地遮风挡雨,帮我解决困难,而这种爱也非常直接地传承给了我,体现到我和女儿的关系中。有一次,女儿去上学,她上了校车,我正在往家走,突然校车阿姨给我打电话说,你女儿忘了带长笛。我放下手头的工作,把长笛送到学校,放到她的储物柜里。这时我一抬头,看到楼道远处我女儿站在那儿。她看到我很吃惊,跑过来扑到我怀里紧紧拥抱我。我亲了亲她,告诉她长笛在柜子里,那个瞬间我没有责怪她忘东西,只是想着给她排忧解难。当然她也并没有被溺爱,反而变得特别注意收纳整理,免得让自己亲爱的人多跑一趟。我觉得这种爱的方式就是传承下来的。
刘娜:我和母亲在一起最幸福的时光,是我回到故乡和她一起坐在院子里,阳光照在树和花上,照在我们娘儿俩身上,母亲和我聊老亲旧眷的现状和八卦,我一边听一边回忆自己对她口中那些人物的记忆。这种感觉,在她来到我生活的城市时,是不会有的。因为她来我身边居住时,很难放松。她归属于自己的乡土王国,她喜欢故乡,而我也喜欢故乡。
王艳:医院病房,后半夜,妈妈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发出的轻微呻吟让人心疼。我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审视我的妈妈,这个给予我生命陪伴我长大,抚养我、教育我、成就我,操劳了一生后渐渐老去的女人。此时我只觉得她很美,连皱纹都美。去年11月,妈妈做了一个妇科器官摘除手术,整整5个小时,术前各种检查时受到的折腾和惊吓,还有麻药反应,妈妈像是一下子小了一圈。前后住了10天院,其间主要是我陪护。每天两点一线陪护妈妈,我竟然有一种幸福的感觉。昏黄灯光夜的陪伴,总让我想起我们小时候生病时,妈妈给我们买水果罐头;我们不爱吃钙片,她总是偷偷敲碎拌到饭里给我们吃。妈妈醒了,看我在身边就很安心的样子,又催促我快睡会儿。我在心里说:妈,别怕,有我呢。
叁
在母亲这个角色之外,女人还是一个社会人。在您的记忆中,母亲在家庭之外最有魅力、散发着光芒和温暖的时刻是怎样的?请挑选一两个让您印象最深刻的场景或故事描述一下。
李小萌:我妈妈在自己的娘家是8个孩子中的大姐,她对自己的兄弟姐妹有种像母亲一样的照顾。她和我爸爸谈恋爱,我姨是8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还在上小学,所以我爸妈约会都带着一个小学生。
我妈妈以前是在一个大工厂的医务室做医生,有时我跟着她上班,在医务室里写作业,跟着去食堂吃饭,被阿姨们逗着玩儿。我能感觉到妈妈是非常受人喜欢的医生。她并不很活泼外向,但很稳重,很关心这些职工,所以他们都喜欢跟我妈妈分享。我妈妈这种在过去叫人缘好,现在叫建立良好社会关系的能力非常强。我没有能够成为她那样,但我发现,我女儿有我妈妈这样的能力,像是天赋。
刘娜:我母亲不是职业女性,这个问题我只能从侧面来回答。我是职业女性,曾在新闻媒体工作16年,后辞职创业,算是比较忙碌的妈妈。儿子有次和我闲聊,他说将来结婚的话一定要娶个女强人老婆。我问他为什么,他回答:“忙事业的女人不会对家人过分苛责。我同学的妈妈没有工作,天天管他,干涉他,他很痛苦。我就没有,你总是忙自己的事情,让我自己做主。但是妈妈,我还是很爱你啊。我也知道你爱我。”
我觉得这是小孩子的视角。在他看来,做自己的妈妈,让人放松,也很美好吧。
王艳:母亲年幼时由于要照顾重病在床的姥姥没能读完小学就辍学了,这是母亲永远的遗憾和痛。但母亲是聪明的女人,非常好学。记得她年轻时就自学唱歌还教同龄的妇女唱,带领他们排演节目。那时我还很小,家里常来不少阿姨跟妈妈学唱。等上了年纪来到北京,妈妈一直坚持健身,自学很多花样,八段锦、太极剑、武当剑、木兰剑、扇子舞、藏族舞、新疆舞等,在她们小区里很有威望,有一众大妈阿姨粉。妈妈会害羞且骄傲地跟我说:她们都称她廉教授。有一次我得以近距离领略廉教授的风采,一套剑打下来,有几分仙气、风采不凡,仿佛换了一个人,我简直要崇拜她了。
肆
聊聊您母亲有哪些“言传身教”对您的影响最大?这些方法和观念您是否会在教育下一代时延续下来?
刘娜:我母亲是最朴素的中国老百姓,中国人共有的热忱、助人,她都有,当然也爱面子,总是把别人的评价看得很重。小时候家里改善生活,炸油条、炖羊肉、做肉包子,她会让我们兄妹给左邻右舍端点儿都尝尝。这种分享的品质,无疑影响了我们兄妹。我今天给读者义务做心理疏导,也是分享的表达之一。
王艳:记忆中母亲的家教还是比较严的,吃饭的时候不能吧唧嘴,不能大声说话,绝对不能到别人那边“乱扒拉”。母亲虽然小学没毕业,但跟姥爷学过毛笔字,她教我们写毛笔字,那时我们那边的妈妈们可不会这些。母亲对我最大的影响莫过于督促我们学习,她说自己没有上够学,让我们一定要好好念书。现在我用知识改变了命运,一半归功于母亲。
伍
您是否经历过母子(女)关系的“叛逆期”和“误解期”?随着自身年龄的增长和人生阅历的丰富,您又是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完成“原谅”与“和解”的?
李小萌:在父母眼中我始终是一个非常乖巧听话的女孩,不让人费心。到了青春期,我也是学校、家两点一线,没有旷课、没有早恋、没有犯过大的错误。一是我们家不是父母非常专制的家庭,有事情是可以交流的,不需要去抵抗;二是生活环境简单,没有激发出叛逆,不用非要去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所以我的青春期是延后的,直到成了妈妈才迅速成为完整的独立个体。我的感受就是,家庭要给孩子足够的自我空间和时间,让他有机会去叛逆和探索自我。如果青春期后移,到了成年期还要去探索,其实时间成本、心理代价都会更大。
刘娜:我少年不赞同母亲的一些评价和攻击,但我不敢和她反抗。这可能是自卑穷孩子共有的暗伤:没有叛逆期。因为害怕冲撞父母和表达自我,会被视为不孝顺,或者让大人伤心,所以学会了掩盖自己的情绪。时间长了,自我攻击就特别厉害。这也是听话孩子心理问题比较多的原因之一。
后来我长大后,觉得自己内心想的,和说的做的,很多时候不一致。口是心非的根本问题,是不敢做真实的自己。我去读了心理学,从源头上认识自己,完成自我救赎。
我38岁辞职,并换了一座城市生活,这可以理解为中年叛逆——少年没有叛逆的,中年得以实现,目的就是实现“我的人生我说了算”的掌控感。
王艳:父亲在55岁时突然离开了我们,在我刚刚而立之年还未对生离死别有过任何思想准备的年龄。那时觉得天都塌下来了。过了两年,舅舅为母亲张罗了一位伯伯,他也是现在一直跟母亲生活在一起的人。那时我们还不能从失去父亲的悲痛中走出来,我想母亲也是。所以心里很是别扭,也跟母亲有过不愉快甚至赌气。但步入成年的我也很快理解了父亲离世给母亲带来的情感空白和无法排遣的孤独,后来我们也和伯伯相处得很好,多年过去也亲如家人。
陆
请推荐一部描写母亲、母爱或者母子(女)关系的书籍或影视作品,您推荐的理由是?
李小萌:我更愿意推荐和妈妈、和女儿可以共同去看的电影,未必一定是围绕着母爱,比如我跟我女儿非常喜欢看《冰雪奇缘》《海洋奇缘》,讨论这里的女性角色,公主们打破了白雪公主、灰姑娘那种等待爱情或者男人救赎的旧故事模式,成为真正的主宰,寻找真实的自己,有责任感,敢承担。我希望向孩子描绘一个女生多重的侧面,不一定要成为贤妻良母,或者独当一面,她应该知道,选择很多,但要适合自己。
刘娜:我推荐《特别狠心特别爱》,作者是出生在上海的犹太人后裔沙拉。她通过自己亲身经历的中国教育和犹太教育的反差,和每个妈妈分享如何做自己,如何教育孩子。
王艳:史铁生《我与地坛》《秋天的怀念》,每次读来都会落泪。史铁生写的是母亲离世后他的遗憾悔恨。我希望年轻的朋友都能读一读,希望我们能学会理解父母,和他们和平友好相处。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最爱你、从不会嫌弃你的人一定是你的父母。趁他们健在时健康时做他们的朋友吧,在他们生病时陪伴安慰,在他们唠叨时去感受溢满的爱。
柒
当母亲日渐变老,您最担心她哪些方面,您是如何参与母亲的晚年生活的?如果还来得及,您有没有特别想和母亲一起做的事?
李小萌:妈妈一直跟我一起生活,我关心她的健康,做好节假日的安排。我可以深切地感受到我女儿降生,我父母是多么欣喜。因为那种对生命的热爱,他们更有动力选择让自己更健康的生活方式。以前我要是鼓励父母秋冬去打流感疫苗,他们根本不打,说不愿意或者担心副作用。自从我女儿降生,现在到了秋冬,不用我说,他们自己就去打流感疫苗了,日常也注意锻炼和饮食健康。这都是小生命带给他们的滋养。如果有条件,也不是特别违背自己的意愿,有一个小生命的延续,全家会得到惊喜。
刘娜:我的父母都是农民,没有退休工资。我经济条件好起来后,每个月在固定时间给他们“发工资”,让他们经济上没有后顾之忧,精神上也开阔起来。疫情暴发前,我曾想带他们看祖国的山水,因为他们极少出门,现在很难成行。
王艳:最担心的还是母亲生病、孤独、不快乐。由于有自己的爱好,母亲的晚年生活还是很充实快乐的。弟弟给她买的房子在一楼,有个园子,一年三个季节母亲和伯伯都在园子里忙活,园子里有葡萄架、香椿树、柿子树和无花果树,春天割韭菜菠菜,夏天摘黄瓜豆角,秋天有葡萄无花果柿子可吃。小侄还画过《奶奶的小园》送给奶奶。
能帮助她以自己最喜欢的方式度过每一天是我最想做的。我鼓励她捡起年轻时的特长,从经济、精神上给予绝对支持。我想即使暮年,人也希望有同伴、社交圈子和可散发魅力的场合。
再过一年多母亲就80岁了,弟弟和我商量准备陪老妈乘坐一次游轮,就像小时候在一起一样。
捌
最后,对于母亲,您是否有当面说不出来,却又非常想向她表达的情感?可以是感激、敬佩和爱,也可以是遗憾、后悔和歉意……如果有,请现在尝试写下来。
李小萌:我非常想向她表达的情感是感激、敬佩和爱。我和我母亲的交流是非常直接、随时随地的。在我跟女儿的养育关系中,她永远甘居配角、退居二线,不会越俎代庖。有时候我对教育主张进行表达,我妈就会说,“好的,我理解这是你的想法,这是你的女儿。”意思就是“虽然我不同意,但是我支持你”。我觉得这是非常明智的、三代同堂老人的做法——把教育的主导权给自己的子女。有时妈妈会说,“你们之间情感好才是我要看到的,我做好帮手就行了。”妈妈有这样清晰的自我定位,我很感谢她。
刘娜:我今年已经41岁,我是作家,也是心理咨询师,我原来是父母的孩子,现在我更像是他们的父母。我对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和他们在一起时会把话说透,不想留遗憾,包括“我很爱你,谢谢你生了我”。
王艳:到了晚年,老人最担心的还是养老问题。如今我也临近退休年龄,我想退休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母亲旁边的房子租下来好好陪她住几年,我想说:妈,一切有我呢,有我们呢,放心。
人们常常欢喜新生,然而四季轮回,经历春的蓬勃夏的恣肆秋的绚烂,必然也会走向冬的萧瑟与寒冷。冬天,只要你用心品味,就能发现它涵纳着春夏秋三季的美和味。当人生的旅程终于走到那个冬天,希望我们都能有一份回首时的坦荡和释然,当然我们首先要陪伴帮助父母安稳抵达那一刻,相信我们会的。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