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古偶戏,偶像是鲛人。从《镜·双城》《斛珠夫人》到《与君初相识》,后面还有《玉骨遥》,银幕上人鱼情没完没了。
古今中外都有人鱼传说。古时都是鱼女诱惑人,现在是美人勾搭鱼。四部戏的鲛人,还都是长尾巴的帅哥。网友打趣,大尾巴鱼演不好,就成了大尾巴狼。
无论是女鬼、女狐或是安徒生童话中的小美人鱼,和人谈恋爱要算异族恋。以前异族都是女性,结局多悲剧,《指环王》中的精灵公主阿尔温,必须放弃永生才能和人类国王阿拉贡成婚。
(明)文徵明《湘君湘夫人图》
到了现代,这种跨越种族的爱情呈现出多样性。超人、《七龙珠》作为赛亚人的孙悟空还有《暮色》小说里的吸血鬼,都有女人缘,他们虽然不算人,但造型够男人。电影《阿凡达》迈出了一大步,人类男性幻化为潘多拉星球的纳美人,开始尝试理解并主动融入到非人类文化中。
人类女性会不会爱一个怪物?《美女与野兽》不是答案,“野兽”只是被诅咒的人类王子。《西游记》里宝象国公主和黄袍怪的感情,网上热议很多,黄袍怪是真爱,结局不公。但两者都是下凡的神仙,还是不能算异族恋。爬上纽约世贸中心大楼打飞机的金刚,很像《巴黎圣母院》里钟楼上的卡西莫多,只是单相思。《水形物语》最有突破性,影片中的鱼人是怪物,女主也不是美女,他们的相恋,是两个孤独的灵魂彼此依伴。当然,在《舒克和贝塔》里,开坦克的老鼠贝塔的老婆是女歌手贝一,他们生了个儿子也是鼠人。上了年纪,再去翻阅童书,总会看到一些细思极恐的细节。
鲛人是不是中国的美人鱼?美人鱼的说法是以貌取鱼。星巴克标志上的海妖塞壬,最初是人面鸟身,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一往情深地把她画成美人了。《山海经》中人鱼记载很多,鲛人不能和人鱼画等号。人鱼是鱼,鲛人该算人,鲛人的特点都比较女性化,擅长织布,泪能化珠。没听说鲛人长没长鱼尾巴,男鲛人也查无实证。
《太平广记》有水族卷,多水鱼成精的故事,《王素》一篇中白鱼化为了美少年江郎,是少见一例。鱼会变化、有神通的,应该视为“鱼精”或“鱼妖”,不算鲛人一族。
鲛人传说,可以梳理出两条线:一条志怪线,一条是神话线。捋一捋神话线,鲛人和我们的祖先还沾亲带故。男女之事,常以云雨之情或鱼水之欢来形容,探微溯源,或和古代修禊习俗相关。
有观点认为,孟姜女很可能是人鱼,或是鲛人。真要顺藤摸瓜,说巫山神女是鲛人,也是能形成证据链的。
人鱼是能吃的
古代典籍中,自《山海经》始,人鱼记载不绝,但往往只言片语,并无系统。最开始,无论《山海经》还是《搜神记》,人鱼只是似有人形,或似有人声,如“婴儿啼”,没有人性,可以食用。
《山海经》中多处提到人鱼。对于人鱼记载,有些残忍。《北山经》有人鱼:“又东北二百里,曰龙侯之山,无草木,多金玉。决决之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其中多人鱼,其状如鮷帝鱼,四足,其音如婴儿,食之无痴疾。”《南山经》有赤鱬:“其中多赤鱬,其状如鱼而人面,其音如鸳鸯,食之不疥”。
17世纪比利时人南怀仁在《坤舆图说》记述过一种西楞鱼:“大东洋海产鱼名西楞,上半身如男女形,下半身则鱼尾,其骨入药用,女鱼更效止血,治一切内伤瘀损等症。”
人鱼还会被用来炼油。司马迁在《史记》中说:“始皇帝之葬也,以人鱼膏为烛”。《水经注》中是这种人鱼膏取自鲵鱼:“声如小儿啼,有四足,形如鲮鳢,可以治牛,出伊水也。”
《酉阳杂俎》中记载鲵鱼的食物,今人看来,可斥为虐食。“峡中人食之,先缚于树鞭之,身上白汗出如构汁,去此方可食,不尔有毒。”日本漫画家高桥留美子的《人鱼之森》,人鱼少女被人类捆起来,吃了她的肉,可能食之长生,更可能吃了暴毙。
《镜花缘》中的人鱼,同样叫声如儿啼。“那鱼鸣如儿啼,腹下四只长足,上身宛似妇人,下身仍是鱼形。”鮷帝鱼和鲵鱼,就是今天说的娃娃鱼,《本草纲目》中又作“孩儿鱼”。《酉阳杂俎》中有一种懒妇鱼,特点也差不多:“非鱼非蛟,大如船,长二三丈,色如鲇,有两乳在腹下,雌雄同体,取其子著岸上,声如婴儿啼”。据说懒妇鱼是妇人所化,也能炼油,“杀一头得膏三四斛,取之烧灯,照读书纺绩辄暗,照欢乐之处则明。”此类笔记带有粗暴的偏见,读之无趣。到了《南越笔记》中,懒妇鱼成了两栖类,陆地上似山猪,入海化为巨鱼,“名曰奔鲜”。
懒妇鱼应是江豚。《说文解字》中说江豚“鱼出九江,有两乳”,古人早认识到江豚是哺乳动物。曹操在《四时食制》中对江豚做过研究:“大如百斤猪,黄肥,不可食。”电影《赤壁》里,孙刘联军火烧赤壁,熬鱼油为燃料,倒是有一定的历史依据。
和人交往为报恩
东汉郭宪《汉武洞冥记》中,鲛人出现了:“味勒国在日南,其人乘象入海底取宝,宿于鲛人之宫,得泪珠,则鲛人所泣之珠也,亦曰泣珠。”
《山海经》和《礼记》均提到过南海边的“雕题”人。晋代郭璞曾注说,雕题即“点涅其面,画体为鳞采,即鲛人也”。依次说法,鲛人不是有鳞,是文身。
《搜神记》中,鲛人不仅能泣珠,还会纺织了。“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缉绩,其人能泣珠。”又《太平御览》引《博物志》载:“鲛人从水出,寓人家,积日卖绢。将去,从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满盘,以与主人。”自此有了“鲛人报恩”的说法。
在《搜神记》中,不只鲛人会以珠报恩,还有不少鬼怪赠珠报恩的故事:
隋侯行,见大蛇伤,救而治之。其后蛇衔珠以报之,径盈寸,纯白而夜光可烛堂,故历世称为隋珠焉。
吴王夫差女名玉,死亡,童子韩重,至冢前哭祭之,女乃见形,将重入冢,遗径寸明珠。
有玄鹤为弋人所射,穷而归哙参,参收养,疗治疮,疮愈而放之,后鹤夜到门外,参执烛视之,鹤雌雄双至,各衔明珠以报参焉。
与鲛人赠珠最为相近的,是《三秦记》中的故事:“昔有人钓鱼,纶绝而去,遂通梦於汉武帝,求去钓,帝明日戏於池,见大鱼衔索,帝曰:岂梦所见耶,取而放之,间三日,池边得明珠一双,帝曰:岂非鱼之报耶。”
鲛人有重宝,一是鲛珠,二是鲛绡。《述异记》说鲛人又叫泉客:“南海出蛟绡纱,泉先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余金。以为入水不濡。南海有龙绡宫,泉先织绡之处,绡有白之如霜者。”
唐诗宋词中对鲛绡多有吟咏。陆游那一句“春如旧,人空瘦,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传唱最广。
《红楼梦》中,湘云联诗时联过一句“海市失鲛绡”。海市一说始于晋代,《三齐略记》载:“海上蜃气,时结楼台,名海市。”此后有了鲛人经营海市的说法。如元代揭佑民诗中说“楼船海市倏忽集,金客鲛人无数行”。《聊斋》“罗刹海市”一篇说:“海中市,四海鲛人,集货珠宝。四方十二国,均来贸易。”
笼统而言,鲛人不等于人鱼。古人一般以人鱼为鱼,视鲛人为人。问题又来了,照《山海经》《搜神记》所说,鲛人乃来自南海的异人,曹植《七启》赋中说“采菱华,擢水苹,弄珠蚌,戏鲛人”,鲛人为什么又出现在河边了?
孟姜女为何变成鱼?
孟姜女的故事,家喻户晓,出自《左传》“杞梁妻”:“杞梁妻迎丧于郊,相传她哭夫十日,城墙为之崩塌。”
江浙一带,民间至今有孟姜女死后化鱼的传说。如淮调:“鲤鱼就是奴家变,细眼红尾苗条身。孟姜万郎成双对,一对鲤鱼跳龙门。”孟姜女传说因地就俗,在沪上就纵身入海,在苏南则跳入太湖,泪化白鱼。
孟姜女姓姜。据《毛传》,“孟姜,齐之长女”。唐代《同贤记》有“姜女下池”之事。姜女在池中洗澡,被身为役人的杞梁所见。姜女要杞梁娶她,“女人之体,不得再见丈夫,君勿辞也”。
《诗经》说“云谁之思?美孟姜矣”,孟姜女能织善绣,还能哭,是不是具备鲛人的基本特征?
古代上巳日,每年三月三日,有水边修禊习俗。修禊为了祛邪,又被古人当作了情人节。《周礼》载:“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诗经·郑风·溱洧》说:“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当时女子的主动大胆,让人叹为观止。
《尧山堂外纪》载,谢灵运任永嘉太守时,一日游石门洞,泊舟溪旁,见二女浣沙,容貌脱俗。他却以诗相嘲:“我是谢康乐,一箭射双鹤。试问浣沙娘,箭从何处落?”二女不理他,他又吟诗:“浣沙谁氏女?香汗湿新雨。对人默无言,何事甘良苦。”这次二女回诗说:“我是潭中鲫,暂出溪头食。食罢自还潭,云踪何处觅。”吟罢不见。
谢灵运为什么要射鱼女?从河伯传说中,或可找到一些线索。传说中的黄河河神,就是人鱼。《博物志》载:“昔夏禹观河,见长人鱼身出,曰‘吾河精’。”河伯曾助大禹治水,献上河图。《楚辞·天问》中又说羿曾射伤河伯,霸占其妻:“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雒嫔是河伯之妻,曹植《洛神赋》说的也是她。
古代鱼的形象富隐喻。闻一多先生《说鱼》指出,古代诗歌常以“鱼”作为“匹偶”或“情侣”的隐语,因为“鱼是繁殖力最强的一种生物”。
就此浑水摸鱼的话,“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古诗十九首》)牛郎织女也是水边相遇,织女洗澡被逮个正着,织女也善织布,是不是也像鲛人?再想想西施浣纱的事,西施是不是也有鲛人的嫌疑?古时男女之情,不外乎男耕女织,水边幽会,戏鲛人很可能只是“戏娇人”罢了。
鲛人梦中来相会
在《山海经》的人鱼记载中,还有一条上古神话线:“有鱼偏枯,名曰鱼妇。颛顼死即复苏。”在这条剧情支线中,人鱼和五帝之一的颛顼建立了联系。
又一说鱼妇是儒艮。雌性儒艮偶有怀抱幼崽于水面哺乳之习惯,故戏称“美人鱼”。这个说法实在没美感。
“其始出也,对兮若松榯。其少进也,晣兮若姣姬。”宋玉《高唐赋》所记,让楚怀王梦之念之的巫山神女,乃是颛顼之女。颛顼又名高唐、高阳,是楚民族的祖先。(有学者认为,颛顼就是女性)
晚唐李冗著《三峡记》,记“高唐之女化白鱼”,故事不新鲜:
宋顺帝升平二年,溪人微生亮钓得一白鱼长三尺,投置舡中,以草覆之。及归取烹,见一美女在草下,洁白端丽,年可十六七。自言:“高唐之女,偶化鱼游,为君所得。”亮间曰:“既为人,能为妻否?”女曰:“冥契使然,何为不得。”其后三年为亮妻,忽曰:“数已足矣,请归高唐。”亮曰:“何时复来?”答曰:“情不可忘者,有思复至。”其后一岁三四往来,不知所终。
巫山神女有无数化名,如高唐之女、湘妃、湘夫人等,更似有无数化身。她仿佛出没于长江的塞壬,颠倒众生,区别在于仅以美诱人,并不害人。湘妃“以泪挥竹,竹尽斑”,泪竹会不会传作了“泪珠”?杜甫诗云“神女花钿落,鲛人织杼悲”,神女和鲛人真可能为一体。
“多景楼上弹神曲,欲断哀弦再三促。江妃出听雾雨愁,白浪翻空动浮玉。”苏轼诗中的江妃又作湘妃,因古时湘汉常混称。唐代徐坚《初学记》载:
郑交甫过汉皋,遇二女,妖服佩两珠。交甫与之言曰:“愿请子之佩。”二女解佩与交甫而怀之。去十步,探之则亡矣。回顾二女亦不见。
汉代刘向在《列仙传》中,把这个故事讲得更详细,认为《诗经》中“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说的就是这女子二人。回看谢灵运的水边对诗,不过是“巫山神女”的另一场目击,他有些无礼,没收到定情礼物。
在唐传奇《萧旷》中,洛水女神也来蹚浑水,鲛人、甄妃和龙女上演了“小团圆”。萧旷先遇洛水甄妃,又迎龙宫之女,甄妃介绍说此乃织绡娘子。三人欢聚一晚,分别之际神女赠珠,龙女赠绡。
若论古代诗人的基本修养,没本事遇到或梦到“鲛人”的,你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诗人。
(原标题:湘妃是鲛人吗?)
文/五柳七
来源/北京晚报
编辑/贺梦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