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止庵X姜文X史航:有人怀念八十年代,其实现在更好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1-12-27 14:00

主题:《重返1980:每个年轻人都曾在呼啸声中穿行》

时间:2021年12月12日14:00

嘉宾:止庵  作家、评论家

姜文  导演、演员

主持:史航  编剧

科学的激情和诗歌的耐心

史航:我们这个题目——“重返1980:每个年轻人都曾在呼啸声中穿行”,“呼啸”可能是一个时代的大规模的移动导致的呼啸,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穿行的路径。关于长篇小说《受命》,作者止庵参与的活动前前后后可能有十几场。

我特别看中的一个编辑叫罗丹妮,她用两句话来形容《受命》这个小说,她说这个小说有“科学的激情和诗歌的耐心”。这小说有一种接近真相的魅力,所以带来科学的激情;又有一种,那一切很难刻画,甚至很难向不在场、不参与、置身事外的人来描摹的意蕴,所以作者止庵有一种无穷无尽的诗歌的耐心。

止庵:这个小说是我1980年代末就想到的一个东西,过了三十年我又重新把它写出来。它是1980年代的故事,1980年代对在座的各位,我看可能都是史前史,都是公元前的事。这个故事,第一,它是一个复仇故事。第二,它是一个爱情故事。再就是关于人是记忆还是遗忘。这三个事情融合在一起,关于1980年代的,往大说是一个画卷,往小说就是一些生活和一些细节,当时人怎么活,当时人怎么来往、怎么谈恋爱等等。

那是一个什么年代?我小时候有两样东西基本上没怎么见过。第一就是男人的肚子,现在男的肚子都特大,吃得特饱,啤酒肚。那时候人的肚子全是平的或者凹的,因为吃不了那么饱。我们上医学院的时候这种情况叫舟形腹,你躺在那儿,肚子比周围这一圈瘪。现在这种男的都是挺大肚子,减肥,我小时候没有这个事,到八十年代也没有这个事。第二种没见过的东西就是女人的大腿,都是长裤、长裙,裙子都少,都是长裤。所以那个年代就是这样,我记得第一次《安娜·卡列尼娜》电视剧在中国上演,大概是七十年代末,当时报纸上还引起讨论,说卡列宁是好人,沃伦斯基跟安娜属于瞎搞、属于不正当关系,整个舆论认为卡列宁对。这都是那个年代的事情。

我今天跟大家说我们那个年代的生活和爱情就是这个样子。现在爱情这个概念变了,我只能说自己没赶上好时候,但是也犯不上秋行夏令。对于现在的各位,我刚才说这一大堆,都是对现在各位的一个羡慕和祝福,大家好好享受生活,好好享受你们的人生。最后可以说一句的,涉及两性关系的时候,我总的想法是,对自己应该稍微严一点,涉及别人的事稍微宽松一点,这样对我来讲是一种好的人生态度和一种人际关系。

史航:八十年代那种环境,我们现在回忆起来,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大家忙着学英语、学日语,排队买世界名著,公园谈恋爱,学唱各种爱情歌曲。这个时候写一个复仇故事,止庵兄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一些让你不得不写的、对你来说特别真实的东西,激发你的是什么?

止庵:这个故事确实是我编的,完全是一个我想出来的故事,它其实没有原型。但是这个故事里面,如果说有一个原型,就是伍子胥的故事。我在八十年代的时候读伍子胥的故事,我觉得这个故事里面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事情——一个人一生干一个事,最后时间不等他。一个人是跟时间在搏斗,他的真正对手是时间。他以为仇人老能活着,结果他准备这么多年,因为太费劲了,得立一个王杀一个王,兴一个国灭一个国,这么费劲的事需要时间。可是那边仇人不等他,半截死了,半截死了这事还没弄完,还得接着弄。

这个事情对我有特别大的触动,古往今来的复仇故事很多,但我只是对这一类的故事感兴趣,就是一个人壮志未酬,但是已经启动了,而没法结束,自己不能结束这事,整个一生都搭进去了,还得要做完。最早我是想写一个伍子胥的故事,后来我发现写到古代的事,古代人穿什么衣服?古代人说什么话?在什么环境?屋子什么样?这都得考证,确实没有这个能力。后来我就想写一个现代伍子胥的故事,最早是这么想起来的。整个故事里面,刚才说最重要的,我觉得每个人都是在和时间竞争,有人战胜时间了,有人没有战胜。我觉得最大的悲剧就在于,他倒在时间前面了。

止庵

它就是穿件八十年代的衣服

史航:在八十年代那个氛围当中,那时候所有日新月异的各种声光电的成就、衣食住行的改善,有那么多新潮电影、音乐、歌曲、话剧,所有这一切,对你来说不是当务之急,不是想写的,偏偏想写这个故事是因为什么?

止庵:说实话,八十年代没那么好,不像现在人越说越好,成了一个好像一生赶上挺幸福的。其实这个年代,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物质生活很窘迫,精神生活追求挺多,但是所得其实也不多。这个年代有什么好处,我最感兴趣的是它是两个时代过渡的时代,同时俩时代的影子都投在这一个时代上,过去的事还没了,未来已经来了。所以这个年代的人复杂,朝前看,你是一种人,转过头来你又成了另外一种人。咱们现在人都是一个方向,全往前看,要买车都买车,要买房都买房,要找工作全找工作,要上北京打工当北漂全上北京。

那个年代人可以多样化,最有意思的,要说我对那个年代感觉最好的一点是这——你可以想你的事,我可以想我的事,比如我们家有过去史还没有了,你们家已经开始上深圳了。我为什么把这个事情搁在这儿?只有这个年代才可能有这个事,到九十年代没有这个事。到现在哪有这种事了?比如我跟史航有仇,这可以,史航欠我钱不还等等,这行,但是没有上一代这拨儿人的事。所以我感兴趣这时候的人复杂。

比如我看姜文导演的电影也有这个感觉,你其实对一个复杂的时代有兴趣,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包括《一步之遥》也好,《让子弹飞》,都是一个复杂年代,每个人各有各样。我觉得有生之年,只有这个年代是复杂年代,再往前很简单,再往后也很简单,就这个年代复杂,所以有意思。老姜,这么说对吗?

姜文:我觉得说的对。我的感觉,你小说根本就不是写八十年代的,你是把八十年代当个皮,比如这电影演什么,那影院是什么,这的菜多少钱一盘,你确实写得特别好,因为我也经过,好些地儿都是我看见过的。但千万别掉进这个沟里,这不是止庵真要写的。我的意思,大家如果把这个书当成复仇指南肯定是不对的,当成八十年代来看那更是不对的。它就是穿件八十年代的衣服。

我觉得他真是有本事的人,他就觉得你们真抓不住这点皮儿,你们写八十年代我瞅瞅?写的离拉歪斜的,他说我随便给你写写,你看看。你就真不敢说他写得不好,就跟我拍《鬼子来了》的时候,最早找述平,他说我不写农村片。我说不是农村片,他说怎么不是农村,你那都是在乡下乱七八糟的。我跟他一说,我想这么着这么着,他说那行,但是必须做的特别像农民,必须衣服特别像农民,军装特别像,但实际上不是为了写军人,也不是为了写农民。

止庵不是为了写八十年代,它那个是一个质感,这个质感落在止庵手里必须把它做得像,将来你让他写什么,他都能写得特别像。但我觉得他仍然还是在写复仇这么一个极端的事,人面对它到底怎么选择。它不是写八十年代的,但是它很像,他很愿意把这个事做得有那个气味。但里面的人物,放哪个年代都行。

姜文

史航:对。所以你要冲着八十年代买这本书,你没买亏;但是姜文导演告诉你说,你要是对八十年代不感兴趣,你依然可以买这个书。这个故事是一个——有很多小说都被夸这四个字但不见得担得起——叫“人性寓言”,它是一个寓言,它是一个比方。咱们小时候经常看到好多成语,比如说郑人买履,真是郑国人的故事吗?不见得。杞人忧天,这是杞国人的故事吗?只是这么一个定位,打个比方。所以实际上这个故事放之四海而皆准。

我举一个例子,前两天止庵兄在他微博发了很年轻的小孩给《受命》画的几张插图,那些插图非常现代,非常动漫的画法,看着像死神、像黑执事那种画法,但是画得很对。为什么?这些年轻人依然觉得《受命》这个故事我感兴趣,我愿意搭上这个车,在这个城市里转一圈,虽然城市已经不是这个城市,街道不是这个街道,春非我春,秋非我秋,但我愿意搭“受命号”有轨电车在这转一圈。

止庵:其实这个“八十年代”所起的作用就是布景师和道具师的作用。这个布景越真,或者道具越真,那个故事就越真。其实整个“八十年代”,就是一个道具和布景的作用。但是你搁在什么年代,那个年代的道具和服装就得真。

这个书确实有很多年轻的读者,比如九几年出生的读者很喜欢这本书。我觉得就是因为这本书不是只是那个年代的事,不是一个历史小说,它是随时一个时代的人都可能有共鸣的,比如一个人给自己找了一个人生任务,这个任务他能不能完成,他要不要设一个底线?这个小说里面的主人公复仇这么困难,很大原因是因为他给自己设了一个底线,他不能偷偷摸摸去做一件事。

八十年代买书不打折

读者:想问止庵老师,在《受命》中您复原了八十年代的北京,您是有日记吗?还是有什么特别的办法做到这么逼真的细节?

止庵:我那段时间没有日记,日记也不可能写这么细。有一部分是凭记忆,我是八十年代的经历者。还有就是上图书馆去看报纸,还有买当时的地图,当时各种各样的书,还有去问。比如其中有一个是北京到天津的火车票多少钱、几点钟的车。我自己记着一个数,但是问一个人一个说法。后来我在微博上发了一个,我说谁知道1984年-1985年北京到天津的火车票多少钱。有人给我拍了车票,有人拍了时刻表,我明白了。

等到书出来之后,我有一个朋友说你这个书都挺好,就是车票这个事写错了。他说我经常上天津,不是你那个钱数。后来我把俩车票给他寄过去了,我说您坐直快,你到北京来省钱。我这个是普快、特快,八点钟这班车,你必须得坐特快。普快十点了,十点到天津,这一趟就回不来了。光凭记忆,人的记忆不准,所以得下点笨功夫。比如首都电影院的牌子是竖着的、横着的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我觉得这个小说其乐无穷就在这个地方,搜索当年的任何信息。为这事忙活一天,可能小说才写一句话。举个例子,这个小说故事截至1986年春天,1987年北京有了肯德基最早一家店,在前门这儿。我这男女主人公就不能去吃肯德基。北京龙潭湖的游乐园也是1987年开的。

读者:想问止庵先生,看姜文导演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面的北京,您有什么感受?

止庵:我看《阳光灿烂》的时候跟大家看的都是一个东西,就是那里面的北京。因为他拍的什么地儿我都知道,具体哪个景儿是什么地儿我也知道,这是我特别感觉亲切的。

读者:我知道史航老师是东北人,今天其他两位嘉宾在北京都生活过很长时间。听他们的讲述和您印象中的北京有哪些不一样的地方?

史航:我是1988年考中戏的时候来北京的,而且就离此地非常近,咱们这叫台基厂,我当时住在台基厂共青团中央组织部大楼里,睡办公室,为了省钱不住旅馆。往前一点,有一个王府井书店,我当时把住旅馆的钱、买吃的的钱全省下来,蹭那儿的食堂,就是为了到王府井买书。所以那时候我来北京能不能考上中戏根本不重要,我高三,就是希望能够有钱自己买书,不用跟我爸爸妈妈请示买书。所以对我来说,北京城就是一个能买到长春没有的书的地方,是一个新华书店及其附属建筑,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东西。

读者:我是一个出版人,想问一下三位老师,对于1980年出版行业的记忆是什么样的?

止庵:王府井书店1980年,你买书,第一不打折;第二,你买书买不着,门口还有加价,黄牛。比如你买8毛一本,外面卖1块。因为当时门口排队,你进去之后直奔柜台,一个柜台排大队,一种书一个人只能买两本。这就是1980年代,跟现在正好相反。

姜文:我不知道这个出版是怎么弄的,那时候我倒是觉得买书的人挺多的,说谁不看书都寒碜。我就住在内务部街,内务部街西口有一个中国书店,那个书店里面有好多小单间,我到那儿去过。上了中戏之后,我1980年就上中戏了,那时候好多书到学校里去卖。

史航:对,像板车一样的,出版社直接去卖。

姜文:对,我好多在那儿买的书,那个服务挺好的,你不用跑王府井去。

史航:我印象深的是八十年代好多外国小说,前面有一个序言。那个翻译者一定要说明白这个书有点问题,这个书需要沉淀,我跟他们不是一个社的,我跟大家一样档次比他们高,我们屈尊看看外国书,但我们比他们高级。所以我特别喜欢现在回头看那些序言,我要看哪些序言的作者是真心那么觉得,又有哪些根本不这么觉得,就这么一说。我觉得猜这个特好玩。

姜文:应该是编辑给他们写的吧?

史航:不是,有的翻译者自己写,还是会写得很高,像《刀锋》,周煦良的序言就写得很高级。

史航

这个时代至少还是在前进

读者:谈一下当今,2020或者2010之后的感受,我特别想听各位老师谈。

止庵:这十年好啊。

姜文:我觉得比过去好。

止庵:80年代没有互联网、没有手机,家里都很少有电话,没有出租车、没有电脑,等等等等都没有,你说你受得了吗?现在能享受的东西多了,所以就不看书了,因为顾不上。那时候没有这些东西,就只能看书,知道点事全是从书里看的。所以信息的来源不一样,从这一点来讲,我们的生活是在前进,必须得承认。我记得我父亲1994年去世,他不知道DVD这个东西,他知道VCD,他一辈子从来没看过DVD。现在的人连DVD可能都不知道了。所以这个时代至少还是在前进的。

姜文:他说这个特别重要,我一直不是那种今不如昔的人,今天肯定是比昨天好。但是大家为什么要怀念?这是另外一件事,听一个歌容易想到过去,有时候小时候看的电影,其实不一定那个电影真好,只是你小时候有些东西存在那里边,这是少年记忆吧。现在社会上很多这种事,对民国的怀念,对古代的怀念。古代你们这些女的都不能坐在这儿,别说古代,民国都不行。好好的丫头们、姑娘们都得裹小脚,你们说这算怎么回事。我觉得特别不好。而且缺衣少药,治不了病,人活得又短,文盲又多,我不觉得过去好。但是作为一个电影的味道,作为一个小说的质感,那是很有意思的,这是两回事。止庵说得对,你都觉得是过去已经淘汰的东西,他爸爸都没见过。所以人干吗要见那么少?还是多见点好吧。

读者:咱们整场都在说儿子给爸爸复仇的故事,包括姜文导演的《邪不压正》,李天然为了复仇乱认爹。儿子为父亲报仇为什么是咱们爱看的戏剧桥段,或者说一种故事内核?甚至对于我们来说,施剑翘也好、李天然也好、铁锋冰锋也好,他们为父报仇是我们的集体潜意识吗?

姜文:想多了吧。哈姆雷特也为父报仇。

止庵:我觉得过去的人,身边就是那么几个人——爸爸、妈妈,这一家子人,亲情关系在过去比现在重得多。而且中国古代关于父子之间关系有太多儒家的想法,在国外也有这种类似的说法,可能那时候这个事情非常重要。这个模式可能将来会消亡,所以趁着还没消亡之前赶紧写一部。

姜文:你的意思是没有,所以你才写?

止庵:我的意思是将来可能不这么重要,再不写,再过几年写,人家说你写什么呢?

姜文:但是很难消亡,只要有亲情在。

史航:说到这我必须插一句话。我想到一件事,咱们知道中国有好多讲亲情的电影,包括一些小众的文艺片也有讲亲情的,有一些电影不是很卖座。有一次我问一个老演员,因为他主演了其中这样一个电影,我说你觉得以后这样的片是不是没人看、没人拍,就消亡了?老头说了一句话,他说你说春运难这件事在中国会消失吗?我说不会,每年春节都春运难。他说春运如果永远难,这种电影就没法消失,因为过年人都想回家,哪怕家里人多烦,老爸老妈催婚,我还是要回去,春运只要还是难的,人就要回家,这些人就可能看讲亲情的电影,哪怕是没有大明星的他也可能会看。

这段话特别感动我,但说这个话的人今天去世了,就是涂们老师,《老兽》的主演,金马影帝。当时聊《老兽》这个电影,这么一个老混蛋爸爸的故事有没有人看,他说我不信没人看,因为永远有春运难。老爷子前一段是癌症晚期,查出来就回家等待这一切,今天早上走的。

我们其实今天聊的是小说,也涉及一点电影,但是拿这个来说,其实人的感情只要还固执地发生,不管亲情还是什么感情,《受命》这样的小说,《老兽》这样的电影就不会没人看。所以我们也很高兴今天跟大家在一起,为一个小说大家在这儿俩小时,我觉得挺值得的。

整理/雨驿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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