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来说,出席电影节的大导们总是会在为其举办的专场活动上讲述自己的“艺术人生”,可是在不久前落幕的第五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上,人称“徐老怪”的徐克导演却“剑出偏锋”了一回,他不谈自己,反以《电话谋杀案》为例,分析起了电影大师希区柯克。
对此,徐克的理由是“平遥电影展是一个很年轻的电影展,谈希区柯克可能轻松一点,因为他是一个比较喜欢开玩笑、捉弄人的导演,他的惊悚片不是惊悚片,是喜剧。他一直在跟观众开玩笑,怎样去处理一个谋杀案,怎么去吓观众,他觉得这个跟游乐场里坐过山车的效果一样”。
为了讲述希区柯克,徐克花费不少心思“备课”,甚至还提前在平遥影展的微信公号发布了自己准备的16张《电话谋杀案》的剧照,让观众在听课时作为参考,一边看图、一边听课。徐克建议观众了解电影史,从经典作品中学习电影艺术,更呼吁青年电影人要把握现在,“这个时候就是你们吸收营养,吸收人生经验的时候,要珍惜这个阶段”。
《电话谋杀案》和《小城之春》都是意料之外的经典
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生于1899年,1920年以字幕设计员的身份进入电影界,1922年执导个人首部电影《第十三号》,1926年自编自导的悬疑片《房客》成为奠定其拍片风格的作品,1929年执导的惊悚片《讹诈》成为英国首部有声电影,1935年执导的悬疑片《三十九级台阶》为间谍惊悚片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他的经典电影还有《失踪的女人》《蝴蝶梦》《深闺疑云》《后窗》《西北偏北》《惊魂记》等,希区柯克在其60年导演生涯里拍摄了50多部电影,2007年被英国电影杂志《Total Film》选为“史上百位伟大导演第一位”。
作为带领观众进入希区柯克创作世界的一条路径,拍摄于1954年根据舞台剧改编的《电话谋杀案》,把希区柯克的想象力体现得丰富淋漓,剧情编织环环相扣、变化多端,是他创作生涯中“意料之外的经典”。
之所以说是“意料之外的经典”,是因为这部电影是希区柯克“计划外”的作品,徐克讲解说,希区柯克当时正在筹备《后窗》,但是《后窗》没能立刻开拍,为了不闲着,他就加了一个制作,这就是《电话谋杀案》,没想到《电话谋杀案》上映后大获成功,由此徐克感慨说“我觉得‘无意’的境界是很难得到的”。
对此,一旁的贾樟柯导演深表赞同,“有时候创作状态在最放松的时候,在包袱没那么大的时候,反而激发出电影语言的创新跟革新。希区柯克在拍《电话谋杀案》时没有压力,他甚至还首次使用了立体电影技术拍摄。”
《电话谋杀案》的整个空间都集中在一个房间里,这样的电影方法也让贾樟柯想起了费穆先生拍的经典之作《小城之春》:“费穆先生拍《小城之春》也是在他的计划之外,他本来想拍另一部作品,因为他的投资商吴性栽先生的摄影棚有别的导演要用,所以,电影就被暂时搁置了,结果那个导演也不拍了,这个摄影棚好几个月没有人用的话是很大的浪费,正好吴性栽他们有一个剧本是《小城之春》,就交给费穆。为了让摄影棚不闲置,费穆先生拍了《小城之春》,电影也是在很有限的空间里面展开,大的空间就是一个古城,但是很简单,外景很少,主要就是在一个花园和南方宅子里面发生的故事。”
对于这种“无意的境界”,徐克说自己也曾跟很多导演朋友谈过,这种境界显然是可遇不可求的,有些人为了要“放开”,没有预定一种拍摄想法,比如有些导演不分镜,到现场才做。有些导演没有剧本,比如杜琪峰,就是要到现场去写剧本。
徐克表示,在拍摄中确实会有灵光一闪的时刻,“哪怕跟这场戏无关,也可能那个瞬间给你一个很强烈的火花,让你打开另一道门,我一直希望我有这种时刻。在现场,我们会感受到环境给我们的刺激,因为看剧本跟到现场真正拍摄是有很大的分别。你看到的是文字的东西,你想象的是你脑子里面幻想的东西,到现场去,会有你想象不到的可能性出现在你面前。所以我也赞成到现场,现场那种氛围让你有更多的想法。”
徐克还笑问贾樟柯如果是《电话谋杀案》里那样的现场,他是否还会去现场找灵感,贾樟柯答说,“那不会”,徐克也点头,“因为你能看到的客厅就这么大,怎么用一个空间去拍一部电影,我真的很想试一下,但可能没有人投资,因为太危险了,故事没人看。”
佩服希区柯克在狭小的客厅里拍摄了一部经典惊悚片
有趣的是,虽然无意间拍成了一部经典,但是《电话谋杀案》在希区柯克内心中却没什么“地位”,电影大师特吕弗曾想问希区柯克关于《电话谋杀案》的问题,希区柯克直接讲“没有什么好谈的”。
徐克分析,希区柯克之所以并不看重这部电影有两个很重要的因素,一是影片是一部舞台剧改编而成的电影,所以很多剧情、惊悚因素都受到舞台剧的限制,拍摄过程不是太能够照希区柯克的标准,放进他惯常的手法,希区柯克不够过瘾。
另外一个原因是,希区柯克一直很反对用对白来解释剧情,“可是因为《电话谋杀案》是话剧的形态,所以它必须要用对白来解释剧情,对希区柯克来讲,这是一个很违反他原则的方法。”
也正因为希区柯克不怎么谈这部电影,才让徐克认为《电话谋杀案》更加有探讨的价值,可以让大家了解希区柯克很注重的电影手法和电影语言是什么。“为什么这个作品会超越他的想象变成一个经典呢?到底这个电影比他过去其他的希区柯克作品有什么不一样?”
徐克表示,希区柯克的惊悚片与我们通常认识的惊悚片不同,他认为惊悚不应该是惊吓,他所有的悬疑、张力,都来自人物要隐藏自己的秘密所产生出来的惊悚剧情。希区柯克展现惊悚的表现手法主要有四种,第一是故事情节的布局,第二是悬疑,第三是张力,第四是高潮的设计。
以剧情的布局为例,希区柯克常用的方法是人物隐藏的秘密,徐克说:“类似我们讲的炸弹的故事。比如,我和贾导坐在这里,银幕背后有个炸弹,观众看到有人把炸弹放在这里,可是我们两人不知道,所以从炸弹出现到我们开始讲话的过程,观众就会很紧张:我们为什么没有发觉炸弹?如果炸弹爆了,我们两个会变成什么样子?这就是悬疑。如果这个悬疑有30分钟,延续悬疑的过程,就需要张力,这个张力就是危险的细节。比如,可能有个清洁人员看到银幕背后有个东西,他拿出来,觉得它是个垃圾,把它清理掉,这样就可以把我们的危机解开了,可是偏偏清洁工人没有拿走炸弹,我们俩还是有危险。可以有很多细节的安排让悬疑维持它所需要的时间。”
《电话谋杀案》讲述汤尼和玛戈是貌合神离的一对夫妻,二人感情亮出红灯。而生活寂寥的玛戈和作家马克擦出爱之火花,他们约会、通信,不料竟被汤尼发现。汤尼没有声张,只是写了一封匿名信给妻子以示警告。然而马克竟然造访家中,为了一雪耻辱,加之图谋得到妻子玛戈的丰厚财产,汤尼暗生毒计。汤尼向旧时同学列斯开出了一千英镑的价钱,让其参与他布下的一整套严密杀人计划。这套计划有设计精妙的凶手不在场证据,电话、钥匙、窗帘,统统成为这个阴谋的道具设置。然而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列斯不但得不到赏金,还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电话谋杀案》的剧情分四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丈夫汤尼计划谋杀太太玛戈,从开始计划到完成计划。第二个阶段是计划失败了之后,汤尼继续制造陷阱陷害玛戈,玛戈被警察抓去后判了刑。第三个阶段是玛戈的情夫要去拯救玛戈,结果没有成功。第四个阶段就是破案。徐克说:“在这么小的一个客厅里,希区柯克把这四个阶段全做了。从电影角度来讲其实是很困难的,我不知道那个客厅有多大,我记得演员走了七步就到底了,也就七八米,顶多十米宽的一个客厅,整部电影在里面就演出来了,而且很紧张,你看的时候感觉喘不过气,情节一环扣一环。”
重视对危险的细节塑造,用颜色、道具、特写讲故事
在徐克看来,希区柯克作为一位悬疑和惊悚类型的电影大师,其电影最关键的一个手法是在剧情布局中设置具有张力的悬疑点,而这个张力是由“对危险的细节的塑造”而成就的。
徐克以亲自挑选出的16张《电话谋杀案》参考图片为例,细细分析了希区柯克在改编舞台剧时加入的个人手法,如重镜头调度而弱化对白、通过颜色变调表现人物间的关系等等。希区柯克是一位会“很用心去设计画面所讲故事”的导演,所以他的镜头,从角度到构图,从景别到景深,无一不在为讲故事而服务。
例如颜色,徐克介绍说希区柯克曾在1948年拍过一部彩色电影叫《夺魂索》,“也是在封闭空间里面去拍一整部电影,而且他野心很大,90分钟一个镜头把所有的故事都讲完,但那部电影是不成功的,因为他一个镜头拍下去,节奏感受到很大影响。”
拍《电话谋杀案》,希区柯克再次转回拍彩色片,他对颜色很注重。“比如(图①)这张图里面,三个人穿灰色衣服,一个人穿深蓝色衣服,这个穿深蓝色衣服的人就是玛戈的情夫马克,三个人穿灰色衣服就是汤尼和玛戈夫妇以及探长,只有马克一个人穿深蓝色衣服,在这群人中显得很突兀和尴尬,没办法插入这个所谓的家庭里面,所以是很明显的颜色变调。”
“后来(图②)再出现的时候,我们看到他们的衣服是一样的,情夫跟丈夫的衣服是一样的。所以换句话说,他跟这个事情有更密切的关系,他不是在外面看事情的状态。反而探长很突出,所以就变成情夫跟丈夫是一边,探长是一边。用颜色讲故事是希区柯克最喜欢用的方式之一,我们会看到他很多电影常常用颜色讲故事。”
此外,希区柯克很喜欢拍特写(图③),他觉得特写带有一种很特别的力量和神秘感,会给故事产生很多想象不到的效果。徐克说:“希区柯克最喜欢用的特写,脚、眼睛、手的特写,这部电影里有手的特写,手怎么动、怎么放,代表了那个人物的心理状态,希区柯克喜欢用这个手法表达人物内心世界的东西。”
除了这种特写,希区柯克还会对道具进行特写。例如《电话谋杀案》里的电话(图④),徐克说:“你打电话不会强调电话转盘,可是希区柯克偏偏很强调转盘,当时的镜头其实没有办法把转盘拍那么近,所以必须把电话放得很大。希区柯克故意把电话放大,让镜头拍到圆圈的特写,而且那个手指到底是真实手指还是道具手指?我觉得它是个道具手指。希区柯克拍摄《美人计》时,他为了强调那杯牛奶,往牛奶里面放灯,所以在主人公拿牛奶上楼的时候,在楼梯光线里面看,牛奶的杯子是发亮的,发亮不是外面打灯,而是里面冒出来,这会让观众感觉那个牛奶有问题,有一个很危险的感觉,在道具上,希区柯克很喜欢用这个方法。”
徐克还拿出了一张“拔河”镜头(图⑤)的图片,“这张图很有趣,从摄影角度看,我们不喜欢这种构图的,我们常常会说这是‘拔河’镜头,就是中间空着两边有人,‘拔河’镜头是在摄影方面很不喜欢的镜头,但是在希区柯克那里用了很多次。这个构图里面建立什么效果呢?两个人物有很强烈的对立面,它不一定需要有很多有表情的镜头,如果摆这个镜头,就说明这两个人物内心有很多对对方不满的地方,他的用意在这里。”
在拍摄《电话谋杀案》时,希区柯克还尝试了立体拍摄,徐克说:“那个时候3D电影很少,所有的摄影机器都很庞大。以低角度很难摆机器。但是《电话谋杀案》里,希区柯克就有低角度拍摄的(图⑥)。这种拍摄方法我们现在没问题,因为机器可以降很低,摆机器摆到地面都可以,可是那个时候的机器很大,降不了多低。低角度看有什么特点呢?那个景的所有东西都压抑着那个人物,带给人物一种心理压力,有这么一个效果。另外还有一个效果是 ,在影片中有个很重要的一场戏是凶手要杀太太,他把太太压在桌面上,手指去抓剪刀的时候,那个角度就刚刚好看到手、剪刀跟凶手。其实在《长津湖》有类似场景,是段奕宏被美军压在桌面上,他去拿叉子的时候,我们的镜头就要摇来摇去,来交待整体的关系。可是在《电话谋杀案》里面,低角度就可以允许不用切镜头,也不用镜头摇动,一个镜头就可以把要讲的所有东西融在里面。”
年轻导演最难过的一关就是找机会
讲述希区柯克也让徐克回忆起自己的青春往事,一次他和吴宇森在台湾垦丁拍戏,收工后没有车,两人在路上遇到一辆愿意搭他们的拖拉机,坐在拖拉机的后斗里看着夕阳。徐克跟吴宇森说,“咱们什么时候能变成特别牛的导演,而不用像现在一样坐在拖拉机里受一路颠簸。”说及此,徐克说那时候的那种感觉,还是挺浪漫的,“那是没有拘谨的,很放得开的一个阶段,那时候我想做很多事情,但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做。”
徐克表示就自己的经历来看,坚持下去,机会总会来的。“你在年轻时的阶段经历的所有东西都是你将来有用的,因为到了一定的年纪和阶段,你就没有机会去体验很放得开的那种场景。所以,我觉得这个时候,年轻导演就是吸收营养跟人生经验的时候,你要去明白什么叫生命、什么叫成长、什么叫生活,所以,你必须要珍惜这个时候。”
对于现在的年轻导演,徐克认为年轻导演最难过的那一关,就是找机会。当这样的机会没有把握住,下个机会可能会要等得更久。因此,他希望年轻电影人在等待机会的这个阶段,一定要不断磨炼自己的手法,以便电影拍摄的机会到来时,能够将电影拍得更成熟。徐克鼓励年轻人制造拍摄的机会,磨炼自己的手法,“不断地在你们的生活里面找素材,在生活里面找到人物和故事。我们电影人,跟整个环境结合在一起才可以出现有生命的东西,如果只是你自己硬设计的话,作品是没有生命的。”
供图/平遥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嘉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