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编者注:1958年)春天,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导演王苹同志来沪,给厂里交来《永不消逝的电波》电影剧本,约我饰演剧中的李侠。记得当时文学剧本的开始,是李侠夜间在延安窑洞中的发报。洞外雷鸣电闪,那强光使得李侠的脸部越发明亮。这个印象——闪电亮光中的李侠——在合上剧本之后,就愈加强烈了。
我怀着很大的激情投入创作。
剧本是由黄钢、杜印、东强三位作家根据解放前上海一些地下情报员的真实事迹,加以集中,编写成功的。其中,最主要是根据李白烈士的事迹。在上海外景开始拍摄之前,王苹同志和我们一起参观了李白烈士生前居住、工作以及被监禁的地方,并探望了烈士的夫人裘慧英同志。她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并给我们作了报告,叙述了李白烈士的一生。
李白是湖南人,15岁就参加了红军,长征时开始做报务工作。到上海参加地下斗争的十几年中,每天夜里,他都在小阁楼上坚持发出情报,为了避免敌人察觉,即使是在最炎热的夏天,他也要把窗户用棉被遮得严严的,不让它透出一丝光亮。发报是一上机就不能停手的,工作结束之后,他所坐的椅子上,经常是一大摊汗水。上海解放前夕,他白天到复兴岛上去修理无线电,作为掩护性的社会职业。晚上回到家,略事休息之后,就到阁楼上去工作,一夜下来,用冷水拭一把脸,又赶到复兴岛去。当裘慧英要他注意身体时,他笑着说:“这不算什么,长征时我就是这样过的。而且我现在有三个愉快:第一是夜里工作很顺利;第二是有了社会职业,可以减轻党的负担;第三是白天工作,可以学到许多新技术,这是我们目前在地下环境中难得的条件。……”
李白曾两度被敌人逮捕。敌人用上老虎凳、拔手指甲和灌辣椒水等酷刑折磨他,把腿也打断了。但他始终镇静而且坚定,使敌人抓不到任何把柄。裘慧英去探望,他悄悄地安慰她:“不要多想到我!有人以为吃得好穿得好是荣耀,我却以为多为党的事业做工作是荣耀。天快亮了,你们将要过和平幸福的生活。但不要忘记今天的日子,要生活得朴素节俭……”他是在浦东牺牲的,解放后才在那里发现他的尸首,和其他烈士埋在一起。当地的目击者说:被害时,他和其他烈士一起高唱战歌,呼着鼓舞人心的口号。执刑的敌军到附近小庙里去烧香,求天不要降罪,然后才敢开枪。
当裘慧英叙述到敌人的狠毒行为时,她愤怒地叫道:“我们要把那最黑暗最野蛮的行为永远埋葬到坟墓里去,永远,永远!”她的报告引起了我们巨大的激动,成为推动我们工作的力量。我们纷纷表示,要学习烈士的精神来出色地完成任务。同时,我也更加明确了,李侠这一角色的性格核心是:对党的事业的高度忠诚和忘我。影片正应以这一点来激励无数后来者。
李白烈士给家人的最后一封信
在剧本中,为了保证工作的安全,李侠不断地改变自己的社会面貌作为掩护:湘绣庄的写字先生、无线电行老板、高等生意人、糖果店老板、无线电修理工人。如何通过这一系列的社会面貌来展示人物的实质,是一个煞费斟酌的问题。在上海街道上拍摄他以湘绣庄写字先生的面貌出现那一段时,我仅仅想到要像个“生意人”,装啥像啥,强调了世故圆滑,因而举止显得轻飘琐碎。后来到北京,在拍摄内景前访问了一些当年从事地下斗争的老同志。他们告诉我,前些时看了某些描写地下斗争的影片,感到那里面有些地下工作者的形象显得卑微平庸,缺乏气概。看起来那原因,主要是由于某种社会面貌掩护下和敌人周旋时,处理得过于讨好对方的缘故。他们说:党的地下工作者是一贯艰苦朴素的,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脱离他们的正派、诚实的本色,创造李侠这个角色,首先要考虑到他的“底色”,把他的底色涂好了,以后不论社会面貌怎么改变,都不过是换一个环境,一样地作战。要切戒把人物涂成灰色或白色,掩盖了他的“红底子”。那样会损害人物的精神面貌。
这个提示对我是很重要的启发。我开始明白了:如果我一味强调“装啥像啥”,在人物的非本质的表象上过分雕琢,那就会使李侠这个党的地下工作者显得行踪诡秘,和组织、群众游离,“神秘”固然是“神秘”了,但会大大冲淡了人物平凡朴素的真实面貌。因此,在李侠第一次被捕前,他是以高等生意人的面貌出现的,我原可以戴上金丝边眼镜,叼起雪茄,装出一副高等华人相的,但我决定放弃这样的“化装表演”似的细节,还他一个自然诚实者的面目,把他的外形处理得普通一些,并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李侠如何警惕地判断敌情、如何采取更有力的对策上去,因为在这上面,体现着李侠这个人物最本质的东西。
在这方面,人物形体动作处理也是至关重要的。原来,我仅只是概念地想把人物处理得沉稳温和些,并没有作很具体的设想,因此自己生活中的习惯就渗透进了人物的语调和动作,说话时免不了哼哼哈哈拖泥带水,不干脆,动作线条不够明朗果断,思索时还不自觉地显出忧郁的神色。……幸好,我们用了很多时间进行排练,合作者们指出了这些不符合人物性格的地方。他们说:李侠是个老红军,多年在部队,语调和动作都应有较鲜明的军人气息,到上海后,虽然很快地熟悉了环境,善于应付不同的情况,但当他和自己的同志在一起时,仍然会流露出军人姿态。只有在日久天长之后,这种习惯才会逐渐消失。
这个提醒是很重要的,在小阁楼上发报等场戏中,我注意了这一点。由于在影片中好多场面是李侠和何兰芳在一起或独自一人,因此在这些戏中,角色的语调和形体动作与他在延安出现时的形象相呼应,就使这一人物的外在形象有了一个主调。
为了凸现人物的本质,更重要的问题在于:如何通过一些激烈斗争的环节,突出人物顽强的斗争性和工作上永不疲倦的精神。在这方面,我们也通过排练,进行了反复研究和探索。李侠被日本宪兵队逮捕,在老虎凳上受刑那场戏,开始排练时,我处理得过于平稳,看不出愤怒的斗争的火花。后来又演得过于怒目相视,高声喊叫,那样显然是容易暴露身份,不利于当时的斗争。经过几次试排才确定采用现在的处理:由于李侠此时战略是“沉着坚韧、拖垮敌人”,因此他尽管脚跟上放上三块砖,痛得浑身颤抖,仍然咬紧牙关,只从牙缝中迸出“我是中国人”几个字,既表现出人物的民族气节,又不做过份的表现的叫嚷。而导演的镜头处理,也抓住他在酷刑面前始终坚毅不拔这一点,做了有力的渲染。另外,李侠出狱后返家与何兰芳相逢一场,在原来的剧本中,李侠向何兰芳表示要重新建立电台以后,还交待了何兰芳将生小孩的事情。仔细研究下来,觉得这一场戏主要是要表现:李侠尽管在狱中被折磨得极度衰弱,但仍强烈地要求继续投入战斗。这是一个有力地突出李侠永不停歇的战斗精神的场面,如果在达到这样一个饱和点后,再去表现何兰芳要生小孩,那就会冲淡这一场戏的效果,因此决定删去这个细节,而把笔墨集中在李侠在肉体极度伤痛中,仍然坚持要尽快地恢复电台。
紧紧抓住角色的核心。这是我在扮演《永不消逝的电波》中李侠的一点重要体会。
1958年11月
文丨孙道临(演员)
(本文出自《走进阳光》,孙道临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略有校订。)
来源:中国电影资料馆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