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面对生命之舟远行,为何常常想起英格玛·伯格曼的电影
文学报 2021-07-30 21:00

今年是瑞典大导演英格玛·伯格曼“信仰三部曲”之一——《犹在镜中》诞生六十周年。在近期由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伟大的电影”系列的完结篇《伟大的电影3》中,世界知名影评人罗杰·伊伯特专门对这部电影做了深入解析。

罗杰·伊伯特1942年生于伊利诺伊州厄巴纳,先后在伊利诺伊大学、开普敦大学和芝加哥大学主修英语,1967 年成为《芝加哥太阳时报》影评人,1975 年成为第一位因撰写影评获得普利策艺术评论奖的作者。同年,他开始与吉恩·西斯科尔长期合作,在电视上主持电影评论类节目“Siskel & Ebert”。1999 年西斯科尔辞世后,他改与理查德·勒佩尔合作,节目亦更名为“Ebert & Roeper”。

自1969 年起,伊伯特一直担任芝加哥大学艺术课程的电影课讲师,同时任伊利诺伊大学电影与媒体学兼职教授。其间,他获得科罗拉多大学荣誉博士学位。三十余载,他每年都在该大学的世界事务会议上逐镜分析一部电影。1999 年,伊伯特在伊利诺伊大学创立“沧海遗珠电影节”(专门推介被忽略的佳片,每年都吸引许多观众和影人参与)。2002年,罗杰·伊伯特不幸患上癌症。2006年,病情开始恶化,仍笔耕不辍,直至2013年4月4日去世。

本书中收录的100篇影评,被罗杰·伊伯特视为构成“伟大的电影”框架的最后基石,也见证了他如何在人生的最后阶段重启隔周一次的影评写作。在追问“究竟什么样的电影,才称得上伟大”的过程中,伊伯特重温了伯格曼的四部经典,重拾对喜剧电影兴致,甚至对一些争议作品重新下了判断。本书中的伊伯特,是一位对自己品位相当自信的“自命不凡者”。他依然幽默,依然毒舌,还能感受到他正“时不我待”地将另类至极的佳品、屡被低估的影人、回怼粉丝的“敬语”统统塞进书中。罗杰·伊伯特证明了带着热情去观看电影,就可以开辟一条理解生活的路。

在序言中,罗杰·伊伯特坦言:“对我来说,一部电影就是一个地方。我前往那里。我回到《陆上行舟》《危机四伏》《晚春》,以及伯格曼的《犹在镜中》《沉默》和《冬日之光》三部曲,就好像网我常常返回伦敦一样。”罗杰·伊伯特回忆说,他重病出院后不久,就转向了伯格曼,他是一位思想深刻的电影导演,他确实太伟大了。“我强烈地回应着伯格曼对生命本质问题的热情,例如生与死、负罪感、终有一死的宿命,以及他所认定的上帝之沉默。这些电影,在它们上映伊始,我就全都看过了,但是当我年岁渐长,于幽谷之中穿行而过,观看它们的心境已然完全不同了。诺曼·卡曾斯曾在生病时发现,喜剧有助于治疗他的疾病。我的救星则是伯格曼。”

《犹在镜中》(1961)CC版封面

英格玛·伯格曼相信,人的面孔是电影中一个伟大的主题。他曾经在接受采访时告诉我,他在电视上看过安东尼奥尼(MichelangeloAntonioni),他发现吸引他的不是安东尼奥尼说了什么,而是他的脸。我相信伯格曼思考的不仅仅是单纯的特写镜头。他思考的是关于面孔的研究,强烈的凝视,作为灵魂窗口的脸部。面孔是贯穿他所有影片的核心,但绝对是他的“信仰三部曲”中必不可少的力量:《犹在镜中》(1961),《冬日之光》(1962),《沉默》(1963)。

在传统的电影语言中,特写镜头是语法的一部分,用来表达观点,表现反应,强调情感。特写镜头的使用符合剪辑的节奏。但是在三部曲和许多其他电影中,伯格曼并没有以这种方式使用他的特写镜头。他的角色往往单独出现或成双出现。他们并不在注视某个特定的东西——或许他们在望向自己的内心。他要求演员保持高度专注,就像在《犹在镜中》里那样,哈里特·安德森(HarrietAndersson)的脸置于前景中,另外一个角色在背景中长时间地注视着银幕右方的一点,完全不眨眼,眼球也丝毫没有转动。镜头传达了她痴迷的力量,她相信有个声音正在呼唤自己。伯格曼经常使用我所概括的“伯格曼基本双人镜头”,这是一种能够产生强大力量的简洁手法。他将两张面孔以非常亲密的距离并置在屏幕上,但两个人物之间并没有眼神交流。他们各自聚焦在银幕外不明确的某一点,他们的目光投向不同的方向。他们如此靠近,却又如此疏远。这是对于他电影中基本信念的视觉呈现:我们试图接触彼此,但往往又因为我们内心的强迫而退缩。

《犹在镜中》剧照

拍摄这些镜头时,伯格曼与摄影师斯文·尼科维斯特展开了紧密的合作,后者是该领域最卓越的艺术家之一。尼科维斯特让我们意识到,大多数电影只是对着人物的面孔打光,并没有真正洞照他们。特别是在电视出现以来,电影采取的打光风格让图像显得扁平化,并且使它们看起来都处在一个平面上。我们喜欢黑色电影的一个原因,是它更加大胆地使用各种拍摄角度、阴影和策略性的打光。在伯格曼的电影中,如果你定格一帧双人镜头的画面,你会看到尼科维斯特使用不同的光源分别照亮了两张面庞,他用灯光来制造出阴影带,如同在两张面孔之间勾勒了一条黑线,将它们彼此分开。

你可以看到这种手法贯穿了整部《犹在镜中》,故事讲述的是一个父亲和他的儿子、女儿、女婿在瑞典一个远离尘嚣的孤岛上消夏。他们住在一间破旧的屋舍中。电影的开场刻意处理得很平静,他们结束了海水浴,争论着谁去准备晚餐,谁去撒网。但潜流渐渐浮现了。我们听说了女儿卡琳(Karin,哈里特·安德森饰)的“病情”。虽然片中没有明确提及,但我们知道那是精神分裂症。她已经接受了治疗,正处在康复阶段。她的丈夫马丁(Martin,马克斯·冯·赛多[MaxvonSydow]饰)很爱她,但对她的病束手无策。她的弟弟米诺斯(Minus,拉尔斯·帕斯卡德[LarsPassgard]饰),正挣扎在性懵懂的青春期,对姐姐的身体有着敏锐的感受。父亲大卫(David,贡纳·比约恩斯特朗德[GunnarBjornstrand]饰)是一名备受尊崇的作家,刚刚从瑞士回来。他显得冷淡而有距离感。

第一个晚上,孩子们为父亲上演了一出戏剧,讲述了艺术的孱弱。它或许会被解读为对父亲小说的隐晦攻击。后来,米诺斯问卡琳是否注意到父亲有多受冒犯。其实不然。后来几个人分开了,夫妻共处一室,另外两人待在各自房间。这是一个漫长的瑞典夏夜,黑暗甫一降临,太阳已再次升起。

永恒的日光具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效果。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场醒着的梦。卡琳从床上起来,爬上楼梯通往房子破旧的二楼,走进一间房间。她似乎已经神情恍惚了。她紧靠着墙壁,描画着墙纸上的图案。当她被发现时,起初感到不快,但后来又强打起精神,恢复了正常的行为。后来她告诉弟弟,那个声音在呼唤她,墙纸打开了一扇新的门,另一边的人在等待着什么,她认为那可能是上帝。不久以后,在那个著名的场景中,她说她看见了上帝,他是一只蜘蛛。

英格玛·伯格曼

卡琳独自待在父亲的房间里时,偷看了他的日记,他承认自己对女儿的病情感到困扰,并提到这是“不治之症”,又坦言自己打算在作品中利用这一元素。这令她万分沮丧。早些时候,她在发现弟弟翻阅性感杂志时取笑了他。而他曾指责她穿着过于露骨的衣服。此刻弟弟来沙滩上找她,发现她蜷着身子窝在焚毁的船骸里。这是一个绝妙的场景,充分利用了精巧打光的双人镜头,强调出他们的亲密和疏离。在这一幕的结尾出现了对乱伦行为的暗示,尽管伯格曼有意对它进行了模糊处理。

片中还有另一些关系紧张的场景,比如卡琳与马丁之间,她已经在身体上疏远了他。以及马丁和大卫之间。最终一切都结束于卡琳的旧病复发。他们呼叫救护车,一架直升机前来营救,她感到那是从天而降的蜘蛛。

你几乎可以暂停这部电影的每一个画面,观看它令人惊叹的静态图像。没有任何一幕是不假思索地拍下的。垂直线将角色限制在屏幕的一块区域内。对角线表现了一种不和谐的关系。角色在屋舍周围的进出如同在一出戏剧中出场和退场。视觉编排强调了卡琳心理疾病的困扰,而旁人内心的动荡也丝毫不亚于此。

我一次又一次地为这部电影精益求精的制作感到震撼。尼科维斯特的灯光从本质上可以算作另外一个角色。他如何观看,如何勾勒阴影,如何隐藏,都汇聚成我们对角色的感受。同一部电影如果由别的摄影师掌镜,就有可能看起来肤浅甚至愚蠢。当然,伯格曼的作品总能招致拙劣的模仿。但这部电影以这样的方式拍摄,积聚了如此之多的力量,实在令人惊叹。

伯格曼专家彼得·考维(PeterCowie)出现在标准公司出品的DVD特辑中,他分析道,三部曲是伯格曼卸下自己的宗教训诫“包袱”的方式,他的父亲是一个严格的路德会牧师。伯格曼的成长经历在他的其他作品中也有体现,他在其中经常处理死亡、愧疚、罪恶、上帝和魔鬼的主题。但在沉默三部曲中,它已经深入到了令人痛苦的程度。

《犹在镜中》的下一部影片是《冬日之光》,关于一位牧师对上帝的沉默感到绝望。接着是《沉默》,讲述了一对姐妹和妹妹的孩子被困在一个陌生的城镇,为曾经的怨恨和伤痛纠缠不休。这部电影漫长的展开是沉默的,或者至少对话寥寥无几,男孩徘徊在酒店的走廊,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借以躲避两个姐妹的纷争。在这些电影中,我们受到了伯格曼深刻观点的冲击:人类看待世界如同透过玻璃,隐晦不明,无法察觉它的意义。

选自《伟大的电影3》罗杰·伊伯特/著,宋嘉伟 李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1年6月版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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