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纪录片《我的诗篇》获得第18届上海国际电影节最佳纪录片奖,并在之后开启了全国多个城市的点映,片中的几位主角也变得忙碌起来,其中矿工诗人陈年喜三度登上央视,《人民日报》也做了报道。他还远渡重洋,去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做了巡回演讲。
2020年3月,陈年喜确诊了尘肺病,这是16年矿工岁月带给他的遗留,他感到时间的紧迫,想起了大地5000米下的矿工生涯,有许多故事还未写下,一年之后,他推出了首部非虚构作品集《活着就是冲天一喊》。“活着就是冲天一喊”,是陈年喜在秦岭金矿上写下的诗句,悲怆,又充满力量。这本书见证了他二十多年流离西北、西南的颠沛生活,既是一本从秦岭腹地到昆仑山脉的天地之书,也是亿万新工人从劳动中萃取的生命之书。
评论家张莉曾说,“陈年喜的散文和那些名家放在一起毫不逊色。天赋好,语言好,靠一种天性。”在这本书中,我们会看到一位不仅写出诗歌《炸裂志》的陈年喜,还有这般如千年前边塞诗气象的文字:
“我们在海面下爆破,炮一起,海浪就跳起老高。这是在渤海海床下爆破的景象,有时候,恍惚中,我看见头顶上,巨大的珊瑚,蔚蓝的海水。阳光铺在海面上,一轮大船满载货物,驶往遥远的他国。”
从一位普通矿工到矿工诗人,再到涉足非虚构写作,文学给了陈年喜机会对外界讲述无数基层劳动者沉默背后的心声。他的诗句曾在幽暗的隧道中独自左冲右撞,如今在阳光底下给予了许多人以力量。今天夜读,为大家分享这本新作中他讲述非虚构写作的经历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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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触非虚构文体很晚,拿起笔来写则更晚。
第一篇是写给“澎湃新闻”的《一个乡村木匠的最后十年》,时间是 2018 年春天,其时对日益矫情的云山雾海的纯文学陡生厌倦。那算是由纯散文向写实文体的转型作品。
因为写的是我父亲,是我特别熟悉的乡村世界,我熟悉的人群和生活,写得很畅快,几乎不用去采访、调查,只需要准确地挖掘记忆的库存就行了。六千多字,大概写了两天。当时编辑老师给了文章很大肯定,在平台很快发出来了。
再写下一篇《他在寂静中喧响》时就没有那么顺利了,写的是贵州黔北山区一个农民坚持探索洞穴三十年的故事,就是我 2017 开始工作的旅游区附近发生的事儿。
喀斯特地貌诞生了许多地质地理奇迹,也诞生了别样的人群和民生。
主打景区的很多洞穴产品都是这位老人首先完成发现和探索的,他在探索中手绘了很多地图,有一张被法国洞穴研究机构永久收藏。我前后去了主人公家四次,采访、核实、挖掘。当时他几乎一夜爆红,江苏电视台、国外的CNN 都在采访、录视频。
我作为外来媒体的引导员,他们关心的问题我都一一记在心里,他们没有关注到的问题我用眼睛和旁敲侧击去核实。再者,对这片地理民生也需要深入了解,我跑遍了这个大山皱褶中的村庄。
从和编辑的交流碰撞中,我知道了写出真正意义上的非虚构并非易事。严谨、客观、真实、立体、深度是非虚构文本的根本要求。
我读书非常杂,没有规划,也没有系统阅读条件。在我的阅读里,有一文一书对我影象特别深,一文是20世纪80年代末《中国青年报》上的长篇通讯《透过大兴安岭的浓烟与烈火》,一本书是钱钢的《唐山大地震》。
那种宏阔的场景、细微的细节、犀利的追问、发聩的力量让人非常震撼。
可以说它们对我后来的写作,甚至是观察与思考问题的态度方法都产生了极大影响,也包括影响到纯诗歌写作。
我的生活经验主要有两大块。一块是乡村生活,我的家乡在商洛丹凤县,一个叫峡河的小山村,这是一片两省三县的夹角地带,至今依然是中国最穷苦的地区之一。另一块是矿山生活。
如果说是秦岭把陕西分成了南北,在丹凤,一道猿岭把丹凤县分成了南山和北山。我家乡所处的北山是土地与各类资源最贫瘠的地方。我曾经查过族谱,我老家这片地方,有记录的人烟生活历史只有不到三百年。
我们的祖上为逃避兵乱,嘉庆年间,从安庆、九江一带千里逃命而来。我的乡亲们至今依然是一口江南方言。从中,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多么关山阻绝的封闭世界。我二十五岁之前几乎没有离开过乡村,那些人畜物事,一枝一叶都深刻在了我骨头里了。
陈年喜一家
这是一座富矿,值得我写一辈子。家乡若说有文化,那就是孝歌与山调文化,它唱更迭兴亡,忠奸贤佞,婚丧嫁娶,四时嬗变。那悲怆悠远的曲调与内容,我在文本里不自觉常常写入。
距我老家最近的秦岭段是潼关至河南灵宝段,从80年代始,这里发现了储藏量非常丰富的金矿资源并开始开发,也是从那时起,我家乡的人群开始到矿山打工,这也几乎是他们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
关于这片矿山的打工辛酸与生死,有讲不完的故事。我想努力讲出其中的一部分。
1999 年腊月靠近年关的一天,天擦黑时分,我接到同学托人捎来的口信,灵宝某矿口矿上有一个架子车工的缺口,我当夜收拾好行装,弟弟打着手电,天亮时赶到了工人集结地。
矿口在灵宝朱阳镇朱家峪的一条岔峪里,大雪封山,经冬不化。洞巷低矮,高度一段一米七八,一段一米三四,像盲肠一样,宽不过一米四五,架子车勉强可通行。而深度达五六千米,内部布满了子洞、天井、斜井、空釆场,像一座巨大的迷宫,它黑暗、恐怖、危险、潮湿,从南到北,秦岭被多处打穿,以至于熟悉洞道情况的打工者,根本不用翻山越岭就可以进出来往。
开始,因为没有别的技术和经验,我的工作是拉车,把炸药爆破下来的毛石或矿石拉出洞口。每天工作都在十小时以上。矿洞漆黑而低矮,为防止碰头,我总是弯着腰、低着头,昏暗的手电筒挂在胸前,汗水总是湿透了衣服。
后来,因为一些机缘,我改做巷道爆破。需要说明的是,爆破工这个行业很杂乱,并没有组织,哪里有活儿就往哪里去,同行之间互通信息、互相召唤。我几乎跑遍了全国所有有矿的地方,秦岭、祁连山、阿尔泰山、长白山等。我的同伴至今还有在塔吉克斯坦、印度尼西亚矿山干爆破的。
这么些年,经我手使用的炸药雷管大概要用火车皮来计。我写过一篇《一个人的炸药史》,我竟发现,我的爆破史几乎是一部民用炸药的制造演进史。因时常发生在爆破工身上的颈椎伤病,2015年春天,在西交大一附院做了手术,也因伤病,不得不离开矿山。到此时,我在矿山整整工作了十六年。
我写诗歌很早,高中读书时就开始写,后来去矿山打工,虽然写得少一些,从没中断过。这段时间读书多一些,寂寞的时间要打发掉,而矿山总是连信号也没有,寂寞又荒凉。这期间还读过《资本论》。几乎也没什么目的或者说功利,就是打发无聊。
乡村生活与矿山生活贯穿了我大半生的时光,它们彼此独立又深深勾连,共同建构了我的人生与记忆。特别是后者。《黑山往事》《一个人的炸药史》等都大量写到。这是自觉地,又似乎是不自觉地写着。
我有时会在朋友圈分享一些我写的故事,读者反响很好,常有人留言或交流,他们没有把内容当文学文本,而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有些故事与他们或他们亲人们的生活命运交集相叠。读者早已厌倦了精致、雅驯、矫情的文学文本。他们想看到一些真实的部分。
我没有能力去批判当下的文学,我想说的是,我们从《诗三百》中的《风》《雅》《颂》里,从唐诗里,从宋词里读出对应的那个时代的风雨与光影,读到生活和人的愿景,但我们当下的文字给人却是琐碎的、模糊的、改造加工的。
这大概是这些年非虚构文体日益得到重视的原因之一:人们需要真实和真相。真的,正是美的和善的。哪怕这真相有些残酷。
非虚构文本我觉得比纯文学难写得多,也很难高产,从来没听说过高产非虚构作家。“非虚构”三个字就限定了你,读者的眼睛也是雪亮的,一下就能看出种种破绽来。你首先要有那些生活,那些深入骨髓的体验,在不熟悉的环节上要做田野调查,要停下来去收集、去寻找。
你的文本要给读者足够的信息,生活的信息,命运的信息,人物心灵世界的信息。当然,这也是其他文章体裁的要求,但它们有虚构的自由,而你这些必须建立在真实的基石上。非虚构写作的自由是相对的。
写作的意义是记录,记录的意义是看见,看见那些烟云,那些深埋的、遮蔽的部分。生活本来是平面的、散乱的、出人意料的,它并没有什么逻辑,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意义,意义只在阅读者、看见者的心中。
在表达上,我喜欢疏朗一些的结构和语言,在有限的文字里,赋予更多的内容信息,因为读者的阅读思维可以跳跃过很多细节,他们会在大脑中重构故事和场景还原。这可能与我多年写诗有关,追求内容的张力。
其次,我尽可能表现得冷静一些,试图用冷静抵达客观。爱恨情仇与思想,尽可能深藏其间。
非虚构是一种独立的文体,是一种界于新闻与文学之间的形式。但它骨子里并不是一种新兴的文体,《晋书》《汉书》其实都是一种非虚构文本。为了阅读和交流的需要,文学的元素非虚构应该具备,这是完成传达的需要,任何文体,都只有获得阅读才能完成表达与传播。怎么样去搭建结构,这一块,是我最费苦心的,怕一不小心,记成了流水账。
不管作家还是诗人,唯有足够的文本辨识度才能建立起更有效的交流通道。我想把作品写得独立一些。当然真实客观深度才是王,因为,每一条路都有规矩下的方圆。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