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龙潭湖游泳、在东单体育场跑步打球、在小饭馆吃盖浇饭、在工地上找废铁铜丝……这是肖复兴的童年往事,也是他在最新出版的少年成长小说《兄弟俩》中讲述的故事。
肖复兴借小说中“徐老师”的手,在黑板上给孩子们写了一首冰心的小诗,“为了后来的回忆,小心着意地描绘你现在的图画”。这是他读中学时,在西单旧书店买到的一本开明书店版的《繁星·春水》中看到的,短短两句,记了60年。
童年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对童年的描绘让时光倒退,70多岁的作家回到那个胡同里的少年。
中青报·中青网:《兄弟俩》写的是你自己的童年。在你记忆中,小时候最快乐的事情是什么?最不快乐的又是什么?
肖复兴:我5岁那一年,生母突然病逝,父亲回老家,为我们领回一个继母,这之后很长时间里,我都不快乐。
那时,唯一的姐姐还不到17岁,为了减轻家里的生活负担,远离北京到内蒙古修铁路。我更觉得孤独无助,甚至绝望。上小学后,我常在晚上,一个人偷偷地爬到我家房顶上,望着夜空发呆,想心事。房顶视野开阔,能看得到北京火车站的钟楼,姐姐就是从那里坐上火车离开的。
每一次姐姐回内蒙古,如果我和弟弟没有课,都会去送姐姐。每一次姐姐坐的火车开走了,我和弟弟都会躲在站台的大圆柱子后面偷偷地哭。如果由于上课送不成姐姐,我会偷偷地哭得更伤心。那时候,没有人知道我坐在房顶上想的心事,也从来没有人知道那时候是我最不快乐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我读小学四年级。那一年,我在家对面的邮局里花了1角7分钱买了一本《少年文艺》,其中有美国作家马尔兹写的一篇小说,叫《马戏团来到了镇上》。这是我读的第一篇小说,可以说,是它带我进入文学的领地。两个孩子渴望看马戏却最终没有看成,这样的故事在我心中引起了一种莫名的惆怅,一种夹杂在美好与痛楚之间的忧郁的感觉,让我知道除了我自己的痛苦之外,还有别的孩子一样有着说不出的痛苦。
我从此迷恋文学,文学让我快乐,帮助我修复心里的痛苦,并燃起了我的希望和想象。童年的快乐还是多于痛苦的,最快乐的,除了每年见一次姐姐之外,就是读书了。在《兄弟俩》这部小说中,没有写这些,这样的内容应该是新的小说了。
中青报·中青网:《兄弟俩》中的故事有一定的年代感,比如物质贫乏,现在的孩子还能理解小说中兄弟俩的处境吗?
肖复兴:这是我在写作时必须面对的问题。小说的书写,有过去时、现在时、未来时,还有把这三种时态打乱交织一起。帕尼奥尔的《我父亲的光荣》,写的是他的童年,属于跨年代;瓦尔特·本雅明的《驼背少年》,写的也是他的童年,那是1900年前后。但是这些作品,我们现在依然爱读,并没有因为时间的阻隔而产生隔膜,相反让我们更加喜爱和珍惜。或许,这就是距离产生美,产生包括文学在内的艺术吧。而且,孩子都有好奇心,也许还非常想窥测他们的父辈、祖辈是怎样度过童年的。
中青报·中青网:现在孩子的童年有什么缺失吗?
肖复兴:现在的孩子,物质比我小时候丰富得多了。我小时候,有钱人家的女孩子,抱着一个眼睛能眨动的布娃娃,就足以让我瞠目结舌;我们男孩子,只能蹲在地上、撅着屁股玩弹球,拍洋画。但物质的丰富、高科技的发展,并不能直接让人们的精神同步提升。
我儿子在美国工作,今年暑假,他开车带着他的孩子去佛罗里达。这一年间,孩子都是在家里上网课,憋得实在够呛,得出去喘口气。他们去海边捡贝壳,去了一个星期。和我视频时,两个孩子兴奋得不得了,告诉我他们在海里还抓到了海星,向我描述海水退去时,藏在沙滩里的贝壳和寄居蟹纷纷露头的壮观场面。我不仅是被他们的兴奋所感染,也是为这些贝壳所感慨。之前没想到,这些没有一点科技含量的贝壳,能够让他们找到属于自己的乐趣。
孩子的很多快乐,并不是花钱就能买到的。我们要鼓励孩子到大自然中去读另一本大书(注意:不是走马观花的旅游),那里能和孩子的天性密切联系在一起。
中青报·中青网:你小时候喜欢看什么儿童文学?
肖复兴:我小时候特别喜欢读《少年文艺》,四年级读到它时已经是1957年。在这之前的《少年文艺》是什么样子,我特别好奇,便到旧书店找到一些,还是不全,便又到首都图书馆去借,一直把它们全部看全。
读中学时,《儿童文学》创刊,我开始买它。那时候的儿童文学作家,我特别喜欢任大霖、萧平、杲向真、刘真、王路遥和冰心、叶圣陶、郭风,以及外国的罗大里、盖达尔等人的作品,后来又读到了蒋风的《鲁迅论儿童教育和儿童文学》理论著作,买全了每年出版的一本全国儿童文学作品选,包括一本《1919年至1949年儿童文学作品选》。
那时候的儿童文学虽然没有如今这样的细分、这样的名目繁多,但是给予我很多营养,可以说,是儿童文学伴随我长大的。
中青报·中青网:你的不少作品都是写给孩子看的,也有多篇文章入选教材,给孩子看的文学,如何处理美好与残酷的关系?
肖复兴:儿童文学作品,风格题材多样,但我从小不怎么喜欢读童话,也不喜欢科幻作品,反而喜欢读现实主义的小说,觉得和自己所认识的现实生活接近。我特别喜欢瓦尔特·本雅明的《驼背少年》,写的是1900年他10岁前后在柏林发生的事情;帕乌斯托夫斯基的《一生的故事》第一卷,从1904年写起,也是他10岁左右的故事。他们都没有回避生活的苦难,其中包括战争和生离死别。
读中学的时候,我特别喜欢萧平的《三月雪》。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居然还保存着当年读这本书时记的笔记,记录着《三月雪》第一节开头:“日记本里夹着一枝干枯了的、洁白的花。他轻轻拿起那枝花,凝视着,在他的眼前又浮现出那棵迎着早春飘散着浓郁的香气的三月雪,蓊郁的松树,松林里的烈士墓,三月雪下牺牲的刘云……”
《三月雪》写的是战争年代的故事,主角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清纯可爱,和庞大而血腥的战争,有意做着鲜明对比。如果没有战争的残酷和妈妈牺牲的痛苦,不会有这样大的冲击力,小娟也不会成长得这样坚强。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面对生活挫折、痛苦,能够激励他们健康而坚强地成长。
我们现在的大人,常常一厢情愿、越俎代庖地替孩子去化解烦恼、忧愁,乃至过错。我的儿童文学中对于历史与现实的苦难残酷的书写,也是远远不够的。缺少这方面文学作品的直面阅读,对于一个孩子的成长是不利的。因此,在这本《兄弟俩》中,我没有回避这一方面的书写,我不希望儿童文学写成甜蜜蜜的棒棒糖。
中青报·中青网:也有观点认为,孩子可以和大人看一样的书,对此你怎么看?
肖复兴:孩子当然可以和大人看一样的书。他们对世界充满好奇和旺盛的求知欲,特别想走进大人的世界,这是可以理解的,也要给予尊重,不过毕竟年龄摆在那里,并非所有的书都适合他们小时候看。因此,儿童文学的存在非常有必要。尤其是从学龄前到小学和初中阶段,儿童文学对于一个孩子成长所能起到的作用,往往是成人文学做不到的。
不过,我不希望孩子只读儿童文学,尤其在如今儿童文学过度“繁荣”、难免泥沙俱下的情况下,并非都是开卷有益。因此,挑选一些经过时间筛选、值得信赖的成人文学作品去读,是十分必要的,这同时也是锻炼提升孩子阅读能力的必要。
我一向主张,孩子的阅读层面需要踮一踮脚尖、蹦一蹦高,即使有些书读后只是一些似是而非的感觉,甚至一时没有完全读懂,也没有关系。我小时候读的好多书,当时都没有读懂,只留下一些朦朦胧胧的印象,但它们依然留存在我的记忆里,加深了我对文学的认知,也对我的成长有所帮助。
中青报·中青网:作家的年龄在增长,如何对一代又一代孩子的阅读兴趣保持敏感?
肖复兴:如何重返童年、重获童心,是如我这样年纪的人想写好儿童文学必须要面对的课题。我的做法很简单,也很笨,主要有两点:一是要和孩子有接触,知道现在他们的所思所想、所爱所好。我的两个小孙子10岁上下,正好帮助了我。没写这本《兄弟俩》之前,我把其中一些故事先讲给他们听,看看他们对哪些地方感兴趣,从而进行调整。
二是在写之前,先读一些和我要写的内容相关的别人的作品。在写《兄弟俩》之前,我选择的是重读帕乌斯托夫斯基的《一生的故事》第一卷,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些细微的感觉和直通的路径。
帕乌斯托夫斯基说过:“只有当我们成为大人的时候,我们才开始懂得童年的全部魅力。在童年一切都是另一个样子。我们用明亮而春天的目光观察世界,在我们的心中一切都似乎明亮得多。”童年的生活必须要经过时间的淘洗,和长大成人后回眸的重新审视与认知,才有价值有意义,才有可能写好。
中青报·中青网:接下来有什么写作计划?
肖复兴:我刚刚写完另一本儿童小说《春雪之约》。之前写的三部儿童小说——《红脸儿》《合欢》《兄弟俩》,故事的矛盾基本发生在孩子之间,大人的出现,只不过是为了解决这些矛盾。这一次,我想让故事的纠葛和矛盾,放在孩子和大人之间。小有小的力量,小孩子身上潜能的喷发,甚至能够帮助大人、战胜大人,让彼此看到希望。我希望这部新的小说能够比前三部儿童小说写得有点儿进步。
文/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编辑/弓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