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宋京师开封府,具有城市公园属性的建筑主要是一部分皇家园林。你可能会说,皇家林苑不是皇室的禁苑吗?怎么可能是任人游赏的公园?但宋朝是个例外,因为它有一部分皇家林苑是定期对公众开放的,具有城市公园的功能。每年的三月一日至四月八日,皇家的琼林苑和金明池都要打开大门,纵民游览,这叫做“开园”、“开池”。
“开池”前夕,朝廷会提前贴出公告,欢迎大家前往游园:“预出榜申明祖宗故事,许士庶游金明池一月。其在京官司,不妨公事任便宴游,御史不得弹劾。” 皇家园苑有湖光山色、亭台楼阁、奇花异草,风光宜人,宋政府还担心游人不能尽兴,又在金明池举办盛大的水上节目表演,如“水战”(水师演习)、“百戏”(水上杂技)、“竞渡”(游泳比赛)、“水秋千”(跳水表演)、“龙舟争标”(赛龙舟),等等,供游客观赏。又允许商家入园开店摆摊,允许艺人驻园演出,以便市民观游之余,又可随处吃喝、购物、休憩、娱乐。
所以,每至“开池”之时,“游人士庶,车马万数。妓女旧日多乘驴,宣、政间惟乘马,披凉衫,将盖头背系冠子上;少年狎客,往往随后,亦跨马,轻衫小帽”;“仍有贵家士女,小轿插花,不垂帘幕” ,都是前往金明池、琼林苑游玩的游客。当时开封府郊外的乡村流行一句谚语:“三月十八,村里老婆风发。”为什么连村里的老太婆也意气风发?“盖是日村姑无老幼,皆入城也” ,入城游皇家林苑呗。
池苑内自然是热闹非凡,金明池的东岸尤其喧闹,道路“两边皆彩棚幕次,临水假赁,观看争标;街东皆酒食店舍、博易场户、艺人勾肆、质库” 。“彩棚幕次”是商家临时搭建的棚子、帐篷,用来租赁给游客观看水戏;“酒食店舍”是饮食店;“博易场户”是摆卖商品的铺面、摊位;“艺人勾肆”是表演文娱节目的场所;“质库”类似于银行,供抵押贷款,宋人有“贷款旅游”的习惯,质库便提供这类服务。
池中央的水心五殿,虽是皇家殿堂,却也“不禁游人”,“殿上下回廊,皆关扑钱物,饮食、伎艺人作场、勾肆,罗列左右。桥上两边,用瓦盆掷头钱,关扑钱物、衣服、动使(日用品)。游人还往,荷盖相望”。宋人所说的“关扑”,就是博彩。也就是说,水心五殿与仙桥,都允许商民摆摊、博彩、表演节目。
池南岸,有宋朝君主观赏龙舟争标赛的临水殿、检阅水军百戏的宝津楼、赐宴群臣的宴殿、供群臣射箭的射殿,射殿南边有横街,“牙道柳径,乃都人击球之所”,是市民的运动场。宝津楼、宴殿等宫殿楼阁守卫森严,“寻常亦禁人出入,有官监之”,因为“驾临幸,嫔御在此”。但楼下大门外,却不禁游人,“皆高设彩棚,许士庶观赏。呈引百戏,御马上池,则张黄盖击鞭如仪。每遇大龙船出,及御马上池,则游人增倍矣”。皇帝一般会在三月二十日驾临金明池,观赏百戏,与民同乐。御驾光临那天,金明池的游客会倍增。
池西岸较为荒凉,“亦无屋宇,但垂柳蘸水,烟草铺堤,游人稀少”,但聪明的商家自有做生意的妙招,推出“有偿钓鱼”的经营项目:“垂钓之士必于池苑所买牌子,方许捕鱼。游人得鱼,倍其价买之,临水斫脍,以荐芳樽,乃一时佳味也。”游客在池苑的管理处买一块钓鱼牌子,便可以到池西岸垂钓。钓到鱼后,其他游客如果想吃鱼,可以花高价将鱼买下来,让池畔的酒家“临水砟脍”,当场做成很美味的“刺身”。
在水戏停演的时段,金明池上还有游船,供游客租赁游湖:“池上水教罢,贵家以双缆黑漆平船,紫帷帐,设列家乐游池。宣、政间亦有假赁大小船子,许士庶游赏,其价有差。”
琼林苑在金明池的南边,大门朝北,正对着金明池,“大门牙道,皆古松怪柏,两傍有石榴园、樱桃园之类,各有亭榭,多是酒家所占”——这琼林苑的亭榭楼阁,多数都被酒家租赁下来经营。
不管是琼林苑,还是金明池,“池苑内,除酒家、艺人占外,多以彩幕结络,铺设珍玉、奇玩、匹帛、动使、茶酒、器物关扑”。对游客来说,最高兴的事,莫过于带着赢来的物品回家了:“游人往往以竹竿挑挂终日关扑所得之物而归”。如果不是宋人白纸黑字记录得一清二楚,我们恐怕不敢相信:想象中应该一派庄严肃穆的皇家禁苑居然如同市井般喧哗,不但放市民入内游赏,还允许商家在里面开店、摆摊,允许艺人在这里演出,允许人们在这里叫闹、博彩。
到琼林苑、金明池游玩,既可欣赏皇家园林景观、观看精彩的水上文娱演出,还可逛街、购物、喝酒,难怪池苑内游客如蚁,观者如堵,“自三月一日至四月八日闭池,虽风雨亦有游人,略无虚日矣”。由于游园的市民太多,人潮中难免会发生一些小摩擦,宋政府又于大中祥符五年(1012)出台了一条法律:“金明池、琼林苑先许士庶行乐,或小有纷竞,不至殴伤者,官司勿得擒捕。”
除了金明池、琼林苑,宋时东京还有几处皇家园林也是对市民开放的。《汴京遗迹志》载,“梁园、芳林园、玉津园、下松园、药朵园、养种园、一丈佛园、马季良园、景初园、奉灵园、灵禧园、同乐园,以上诸园,皆宋时都人游赏之所” 。名单所录诸园,少数是私家园林,多数为皇家园林,都“放人春赏” 。
南宋时,都城的西湖便是一个巨大的园林组群,皇室也在湖山上修建了几处皇家园林:聚景园、真珠园、南屏园、集芳园、玉壶园,等等。平日,这些皇家别苑是放市民游赏的,如聚景园,“夹径老松益婆娑,每盛夏秋首,芙蕖绕堤如锦,游人舣舫赏之” 。有时,皇帝也会幸临这些园林,“游幸湖山,御大龙舟,宰执从官,以至大珰、应奉、诸司及京府弹压等,各乘大舫,无虑数百。时承平日久,乐与民同,凡游观买卖,皆无所禁。尽楫轻舫,旁午如织。……往往修旧京金明池故事,以安太上之心,岂特事游观之美哉” 。可知南宋延续了东京金明池旧制。
将一部分皇家园林辟为公共园林,定期对公众开放,并且作为一项国家制度固定下来,是宋王朝特有的国家公园建制。宋后,这一建制便不复闻,皇家林苑成了禁地,如清王朝在京城西郊建造的静宜园、清漪园(即颐和园)、静明园、畅春园和圆明园,均为“帝王豫游之地”,平民百姓是甭想入内的。
咸丰末年,清漪园被英法联军烧毁;光绪中叶,慈禧太后重修此园,更名为颐和园。坊间传言,重修颐和园时,户部“以库帑支绌,且此为不急之工,不欲拨款兴修”,太监李莲英劝诱李鸿章捐资报效:“公为国家重臣,何不报效此项工程,为诸臣倡?”李鸿章当时“积赀甚富,欲媚孝钦(慈禧),欣然诺之”。李莲英又说:“吾先导公入颐和园,视其何处应修者,一一了然,庶入告时,较有把握。”李鸿章深信不疑,跟着内侍入颐和园参观,李莲英却转身向慈禧与光绪打小报告:“谓李擅入禁地,不知何意”。“光绪大怒,下诏申饬,交部议处。都人士皆传为笑柄”。查光绪实录,确有李鸿章擅入皇家园林之事,不过入的是圆明园:“李鸿章擅入圆明园禁地游览,殊于体制不合,着交部议处”,议处的意见是将李鸿章革职,不过光绪“加恩,改为罚俸一年,不准抵销” 。李鸿章是晚清重臣,尚且不可擅入皇家园林,更遑论平头百姓。
直到1928年,颐和园才成为国家公园。颐和园游过的朋友,如果留心,应该会发现,颐和园内,昆明湖极大,万寿山的宫殿也挺气派,但道路、走廊却很窄小,游客稍多就显得十分拥挤,特别是万寿山后的苏州街(买卖街),店肆外的临河街道只能容二人错身,稍一拥塞便有跌落河中之虞。这又是为何?因为乾隆造这个园子之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那么多人进来参观。他建造的是皇家禁苑,不是公园,即便他在园内修一条买卖街,也绝不是真正的商业街,而是由内侍充当开店贾人、假装做买卖、以取悦皇上与后妃的“虚拟市井”,跟宋代金明池、琼林苑内的“酒食店舍、博易场户”完全是两码事。
说来真讽刺,大清小民第一次有幸游览皇家园林,居然是沾了西方列强的光:光绪二十六年(1900),庚子国变,太后、皇帝、王公、大臣仓皇“西狩”,八国联军占领京师,都人趁机跟着西人进入颐和园游玩。一名游园的小文人后来在报章上撰文说:“予曾游北京,仰观万寿山离宫之壮,旋见宫中抢掠一空,窗棂凋落,即不觉慨然泣下,而见华人从西人来此者,游观从容,嬉笑自若,其意如谓:幸有联军来,吾辈亦得见所未曾见。”这名小文人忍不住大发感慨:“夫宫禁何等地,一旦付之外兵蹂躏,外兵走卒亦得上下御床,华人以见之者,应痛哭悲恸,愤惋欲死,而漠然无动于怀,敢娱目于臣子之不忍见者以为快,此等肺肠殆非人有,是可怪者。” 其实,又何必大惊小怪,一个从来不准市民涉足的皇家禁地,怎么可以苛求市民对它产生认同感呢?
庚子国变后,清廷对洋人的态度转而极尽柔媚。每年春秋两季,慈禧太后都会频繁邀请各国公使及其家眷入颐和园参加宴会,同时游赏园内胜景。清廷还允许外国人申请游园,游园时间一般安排在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这三天。至于本国臣民,那可没有入园游观的资格。光绪三十二年(1906),出洋考察的戴鸿慈应邀参观奥地利皇室的离宫,才发现西洋的离宫居然是对市民开放的:“下午,往离宫游览。循宫墙外行,列树屏蔽,蔚然深绿,景色绝佳。是日休暇之期,工人士女来游者甚众。所畜鸟兽,如孔雀、雉鸡、狮子、熊、豹之属,纵人游观。” 戴鸿慈觉得很新鲜,特别记入了日记。
请不要讥笑晚清大臣的孤陋寡闻,即便在今天,一些研究近代史的学者可能知道欧洲皇家园林演化成城市公园的历史,却未必听说过宋朝开放皇家园林的故实,被誉为“中国造园学奠基人”的近代学者陈植先生着《都市与公园论》,也认为“历代帝王公卿文人雅士,虽间尝爱尚自然,建置园林,然类皆个人独乐,例不公开” 。但实际上,宋代的一部分皇家林苑绝不是“例不公开”,而是照例公开。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