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史湘云来到亲戚家,想找小哥哥一起玩儿,就随口问道:“宝玉哥哥不在家么?”
贾母说:“如今你们大了,别提小名儿了。”
读者和史湘云一起呆在原地:不叫小名的话,贾宝玉的大名叫什么来着?
贾宝玉的确是小名,这在《红楼梦》中写得清清楚楚。
黛玉刚到贾府时说,“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
秦钟被小鬼追魂,想请再给点时间,搬出贾宝玉的名号:“不瞒列位,(想见的)就是荣国公的孙子,小名宝玉。”
贾府一代代,字头清晰。从水子辈(荣国公贾源),到代字辈,再到文子辈,到了贾宝玉这一代,更是人丁兴旺,玉字辈的人不仅多,而且整整齐齐。
仅在荣宁二府,“斜玉旁”的男性就有贾珍、贾珠、贾瑚、贾琏、贾环、贾琮,几乎成双成对。其他亲戚,也都是斜玉旁的单字名。而且其他人的玉,都是深加工制成品,只有贾宝玉是初级原石。
即使是村俗如薛蟠,也有薛蝌兄弟,一起撑起薛家虫字辈的场面。
这样来看,贾宝玉的确是《红楼梦》中,最熟悉的陌生人。
为什么只有贾宝玉如此格格不入?他的大名是什么?或者贾宝玉根本就没有大名?
你的名字
最早出现的,是“贾玺”说。
蔡元培说:“贾宝玉,言伪朝之帝系也。宝玉者,传国玺之义也。”认为是在影射清朝政治。周策纵也认为,《红楼梦》多处暗示通灵宝玉是玉玺。所以一些人据此推测,贾宝玉的大名应该是贾玺。但是人们后来发现,曹雪芹的太爷爷叫曹玺,所以不至于这么丧心病狂,把自己太爷爷的名字安在小说男主身上。
从“贾宝玉发生学”出发,出现了“贾瑛”说。一般认为,贾宝玉是神瑛侍者转世,而生下来嘴里含的玉,则是大荒山青埂峰下的大石头变的。而周汝昌则认为,神瑛侍者应该是南京方面的甄宝玉,大石头成了精变成了贾宝玉。无论如何,按照这一思路,贾宝玉的学名叫贾瑛也蛮顺的。这算是红学界一桩公案,限于智商,本文在此不做展开。
有索隐派在“贾瑛”说的基础上展开联想,认为贾家文字辈,分别有敷、敬、赦、政,如果玉字辈有一个贾瑛,那瑛、珍、珠、琏,连起来就成了“福晋摄政、胤禛株连”。对这种观点,本文想要提出的是,虽然《红楼梦》一定从时事中获取了灵感,也确实可能有所寄托。
另外,有民间不着调红学家提出了贾琪、贾宝(繁体的“宝”也有斜玉)、贾球、贾玲……虽然很有兴趣讨论,但为学术性计,本文也不再展开。
后来还出现了“贾珏”“贾玑”等说。认为脂砚斋批语有“二玉”之说,既有贾宝玉和林黛玉,又有贾宝玉和甄宝玉,二玉为珏。加上珏通“绝”,暗示贾府的没落,“假爵”还有可能指贾宝玉虚无的前程。
至于贾玑,则是出自林黛玉进贾府时,在王夫人正室中看到的对联——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这副对联是亲戚送的,很可能当时王夫人的大儿子贾珠还没有死。因此猜测第二个儿子贾宝玉的大名叫贾玑,似乎也有一定道理。
而当我们抛开各种猜测,可以发现原文中的一个重要线索。
元妃省亲时,贾宝玉所提匾额的落款居然是“有凤来仪——臣宝玉谨题”。
元妃省亲当天,贾宝玉题诗自称“臣宝玉”。图源/87版《红楼梦》截图
这传达了一个关键信息:即使在这样正式严肃的书面场合,可供使用的也只有“宝玉”这个小名。
所以,虽然宝玉是小名不假,但贾宝玉没有大名。不是曹雪芹憋着不说,而是他压根没给起,这里面既有剧情需要,又蕴含着作者的艺术构思。
贾宝玉是把乳名用到了青春期的奇葩贵族少年,造成这个逼死强迫症的尴尬局面的,既是贾母和他的亲爹亲妈,也是贾宝玉的艺术之父曹雪芹。他们这样做的原因有三个。
降低格调
祈求幸福平安
贾宝玉受到的众星捧月待遇,取决于贾府的政治经济结构。荣国公一支,长子贾赦虽然继承了爵位,但荣国府这一爵产由贾政掌控。贾政的嫡长子二十岁夭亡,王夫人三十五六岁才生下贾宝玉。又如张道士所说,贾宝玉和当年国公爷长得“一个稿子”似的,受到贾母偏爱。
贾宝玉一生下来,就被视为荣国府的继承人。
一个场景最能体现贾宝玉的地位。凤姐过生日时,贾宝玉溜出去祭奠金钏儿,回来后,玉钏儿没好气地跟宝玉说:“凤凰来了,快进去吧”。一家子人见了宝玉,“真如得了凤凰一般”。无论是外头死了丫鬟,还是别的主子过生日,贾宝玉始终站在聚光灯的中心。
关于贾宝玉的成长,元妃曾经给出了家族最高指示:“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虽然提到了两个方面,但对贾宝玉的政策方针,强调的还是抚而不是剿。像国公爷当年“审贼”一样教育孩子,是断然不行了。
对贾宝玉的保护措施之一,就是起一个群众喜闻乐见的小名,何况他还有衔玉而生的传奇。
《红楼梦》第五十二回,老婆子指责丫鬟背地里叫宝玉的名讳,麝月说:“恐怕难养活,巴巴的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何况我们!”
贾府的各位大小爷中,贾宝玉唯一一个下人可以在人前背后直呼其名的人。为了准确,贾母还要求在汇报时一律称宝玉,因为如果用“二爷”之类的称呼,很容易分不清谁是谁。
俗话说“贱名好养”,“宝玉”虽然通俗,但格调并不低下(“巧姐”同理),加上传奇的降生经历,传播力非常强。
第十四回,北静王名为给秦可卿吊丧,一见面就找贾宝玉:“那一位是衔宝而诞者?几次要见一见,都为杂冗所阻,想今日是来的,何不请来一会。”见到“面若春花,目如点漆”的宝玉后,北静王认为名副其实:“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
上到北静王,下到挑粪工,无人不知贾宝玉,这个小名,名实相副,雅致而不高冷,通俗而不庸俗,靠其民主特性对冲了尊贵身份伴生的风险,可保贾宝玉快乐平安成长。
凤凰是众鸟之王,北静王说贾宝玉“雏凤清于老凤声”。贾府有一颗等待破壳的凤凰蛋,代号宝玉。
贾宝玉不配有大名
然而凤凰蛋裂开后,里面孵出来的却是一只猴子。
虽然贾宝玉生得光彩照人,为人友善,礼数周全,但这只是他放纵的筹码,而不能成为立身之本。就像贾母说的:“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给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
贾宝玉之所以没有被“打死”,就是因为他在社交方面的天赋——玩归玩,闹归闹,见外人从来不虚,非常拿得出手。
但正如兴儿的近距离观察,贾宝玉却是世俗眼中不折不扣的草包:“成天家疯疯癫癫的,说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里头更糊涂。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好处,虽没上过学,倒难为他认得几个字。每日又不习文,又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儿里闹。”
凡是外面为生活而虚与委蛇的人,一律被贾宝玉称为“国贼禄蠹”。稍微谈到生存与发展的问题,就要被贾宝玉视为俗物蠢材。贾宝玉仿佛封建文明之光照耀不到的野蛮人。
第二十二回元宵节猜灯谜,贾政前脚一走,贾宝玉后脚就“如同开了锁的猴子一般”,跑到围屏灯前,说这个不好,那个不恰当。
来源/87版《红楼梦》截图
荣国府的冠带家私,就要传到这只猴子手上了吗?如果真的这样,那不仅是荣府长房的不幸、二房侧室的悲哀,简直是朝廷社稷的耻辱。
须知今天说的所谓“大名”,既是族名,也是学名。对一心挣脱宗族家法、对名教之学毫不感冒的贾宝玉,如果硬给他安上个大名,反倒显得有点滑稽。
纵观贾府,没有大名的人不计其数。男性中,上到赖大,下到焦大,一把年纪了都不以名字相称。林黛玉、薛宝钗等,都是明明白白写着的“乳名”。对丫鬟来说,更是起了名字也白起,比如袭人,无论中间取了多么刁钻的花名,按照她的人生路径,终究是要成为“花姨娘”的,鸳鸯也差不多,很可能最终变成“金姨娘”。大多数丫鬟,还是像晴雯一样,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名字这种符号,总是处于地位编制成的罗网中。
用林妹妹挖苦的话说:大名这种稀罕物,岂是人人都能有的么?
“小冻猫子”似的贾环都有大名,而作为贾府小爷,贾宝玉在名字方面,也算和群众打成了一片。
需要大名的人,要么有本事,要么有文化,要么与社会有交集。王熙凤一个文盲,反而在小名“凤哥”之外,另有学名熙凤。国子监祭酒之女李纨,不仅有学名,还“表字宫裁”。放眼贾府的老爷们,有字的也只有上一代的贾政(字存周)和贾赦(字恩侯)了。
和这些人比,叫宝玉的确不需要大名,也配不上文绉绉、赫扬扬的大名,叫“宝玉”,一不影响日常生活,二不影响上流社交,硬安上大名反倒显得违和。
而且在贾宝玉看来,自己连这个小名都是不配的。宝玉参禅,被黛玉给撅了:“黛玉先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
贾宝玉和林黛玉。来源/87版《红楼梦》截图
所以对贾宝玉来说,大名可以有,但没必要。
没有大名是待解决的问题
贾府先于问题凸显而倒掉
寻找名字可以成为一段旅程,就像《千与千寻》中,在澡堂子打工的小千,最终修成正果,取回了自己的名字千寻。
人的成长是分阶段的,猴子也是如此。孙悟空刚出世时,只叫石猴,后来成了大圣、悟空、斗战胜佛。不同的名字,代表着阶段的跃迁。以发展的眼光来看,贾宝玉也不乏跃迁的资质。如果没有变故,贾宝玉早晚需要一个大名。
平心而论,贾宝玉也有当老爷的潜力。比如看到小侄子贾兰(兰),骑着木马在草坪上“演习骑射”,贾宝玉摆出叔叔的架子训他说:“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远房亲戚贾芸巴结贾宝玉,贾宝玉就顺杆爬说:“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象我的儿子”。
但是只有架子是不够的,贾宝玉的人生没有目标,对未来的全部想象就是“出家当和尚”。不光是他自己,整个贾府也没有规划,连朝廷都过一天算一天。
秦钟临终对贾宝玉说:“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
如果贾宝玉听了朋友一句劝,提前“悔改”,进则封侯拜相,退则成为大德高僧,都可成为一段“改邪归正”的佳话。
如果真的这样,少时以小名着称于世,根本不算什么问题。比如《后汉书》的作者范晔,就因在厕所出生、脑袋撞在砖头上,而被叫做“阿砖”。王安石出生时,寒冬腊月,一只并不应季的獾跑进产房,随后消失不见,因此小名叫做“獾郎”。
无厘头的小名,并没有影响他们严肃的事业。况且宝玉这个小名,也没有那么俚俗。如果贾府继续繁荣,闺阁中留下的宝玉哥哥的传说,也未必不会成为朝堂之上的佳话
但《红楼梦》不是养成小说,贾宝玉在诞生之前,就被定下了“无材补天”的基调。人的命运,既取决于自己的目标,也要看历史的进程。
在他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童年时代,贾府就已经是一条死而不僵的死虫子了。贾宝玉能做的,就是在环境允许的范围内,给大观园的女孩儿们一个家。
曹雪芹的起名艺术
对不太重要的角色,《红楼梦》的命名方式,采取了浅白的象征手法,就像《雾都孤儿》的小主人公姓“Twist”,代表坎坷。《红楼梦》中也是一样,除了贾雨村这种事关宏旨的名字用了谐音梗外,种花的叫方春,建园子的叫山子野、种田的叫老田妈,卖马的叫王短腿,颇有狄更斯式的卡通效果,亦真亦幻,寓言色彩很浓。
而曹雪芹对宝、黛、钗等重要的角色,则赋予了更有审美深度和联想空间的名字。
类似的命名方式,还有雄踞美国文学之巅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出身农家的穷小子詹姆斯·盖特(James Gate),在贩卖私酒发达之后,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贵气的杰伊·盖茨比(Jay Gatsby),作者的寓意是“上帝的男孩”(God’s boy)。
两位作者的情怀是类似的。贾宝玉固然是废物,但就像《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说的那样:那些混蛋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个废物。
贾雨村眼中的贾宝玉,“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
脂砚斋的批语认为,贾宝玉“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好,说不得坏”。
书中借老婆子之口描述贾宝玉:“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时常没人在眼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蹋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
贾宝玉是贾府的彼得潘,社会的局外人。他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个社会人儿的正经名字。但是宝玉这个名字,是挑起作品大梁的符号,没有其他名字能更好地承载作者的寄托。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