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谈 | 读每一个俄罗斯作家 好像在读所有的俄罗斯作家
北京青年报 2021-05-17 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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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承袭白银时代的当代俄语文学:《记忆记忆》北京分享会

时间:2021.3.21(18:30)

地点:北京·单向空间(朝阳大悦城)

嘉宾:刘文飞俄语研究专家,翻译家

徐则臣作家

主持:柏琳前媒体人,青年写作者

主办:中信出版·大方

诗人的、诗歌体的、诗意的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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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白银时代的文学产物

柏琳:《记忆记忆》,学界定义是哲学纪实散文。它是一个家族的回忆录,也是关于一些记忆、历史处理问题的随笔性作品,同时它也是一个旅行见闻录,又像一本虚构性的小说。作者玛丽亚·斯捷潘诺娃,是出生在1972年俄国犹太家庭的当红女作家,同时又是一个记者、编辑,是出版人,也是诗人。她本人在俄语文学界非常活跃,也开办了很有名的文化网站,提供全世界新鲜的文化资讯给俄罗斯的读者。

我个人觉得这本书不好读,它既跨文类,又牵扯到犹太人和俄国20世纪的历史,还牵扯到欧洲的艺术、摄影、绘画等等,这些东西混杂在一起。您两位作为读者,或者说研究者,怎么看待这部有点混杂型的作品?

刘文飞:老实说,这本书我读起来不觉得艰难,一目十行地读下去,花一天两天的时间可以读完。因为她写的东西内容很熟悉,这种体裁我也很熟悉——俄国人接受起来就是长篇小说,在中国人看来却像长篇散文。

读完斯捷潘诺娃这本《记忆记忆》,我一下子就想到曼德尔施塔姆的自传《时代的喧嚣》,1920年代写的。1920年代我们认为还是广义的白银时代。它也更像纳博科夫的《说吧,记忆》,纳博科夫也被我们认为是白银时代的作家,只不过他当时没那么出名。它还像什么呢?在座喜欢俄国文学的人肯定读过,帕斯捷尔纳克的《安全证书》和《人与事》,写法也一样。另外茨维塔耶娃和阿赫玛托娃,她们两个虽然没有写过长篇的自传,但是她们写过短篇的,短篇的风格跟这个一模一样。阿赫玛托娃一直想写自传,后来她看到了帕斯捷尔纳克的《人与事》和曼德尔施塔姆的《时代的喧嚣》,她说他们写得太好了,她觉得作为诗人写不出来比他们更好的自传,她就不写了。

俄国的自传体小说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托尔斯泰《童年·少年·青年》,还有我们人人都读过的高尔基的自传三部曲,这是一类,所谓的现实主义的写法,平铺直叙,事无巨细;一类是我刚才提的这些诗人的自传。我要强调一点,诗人的自传,或者我们说诗歌体的自传、诗意的自传,就是白银时代的文学产物。在白银时代之前,俄国人没有这么写自传的。

可是斯捷潘诺娃离白银时代十分遥远,她写得这么像白银时代的诗人自传。帕斯捷尔纳克、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和阿赫玛托娃,他们四个人基本上代表了白银时代的诗歌。英美俄国文学研究界,关于他们有个说法叫Bigfour,“四大家”。这四个人都写过散文,他们对斯捷潘诺娃这本书的影响是显在的,这本书在体裁上还是很传统的,我读起来不新鲜,接受起来也比较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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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银时代的文学

一点都不现代,是很入世的

刘文飞:反过来,它内容上反倒非常现代,甚至后现代。我感觉到它在形式上与白银时代联系很紧密,在内容上其实是很“反白银时代”的。

俄国白银时代的作家把文学看得像天一样,就是神圣的。我们经常会认为俄国的白银时代是对俄国现实主义传统的背叛,但那主要是在形式上。在对文学的看法上他们跟别林斯基、托尔斯泰其实一模一样,文学不是吃喝拉撒,文学是要命的事情。举几个小例子,比如说俄国白银时代的一帮画家办了一本杂志,名字叫《艺术世界》,非常普通,我们现在看,谁也不会说这个名字不得了。但是我们去看这个杂志的发刊词,发现他们是这么写的:“从基督教开始的人类世界,是神的世界。文艺复兴以后,这个世界变成人的世界了。但是从白银时代开始,我们人类要进入第三个阶段,要进入艺术的世界。”

他们是这么去划分的。艺术、文学对于那个时代人的重要性大家不难感觉到。从神到人到艺术,这是人类的三级跳。你要从这个角度来看白银时代的文学,它一点都不现代,是很入世的。当时有个大诗人,也是大作家,叫安德列·别雷,他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作为世界观的象征主义》。我们认为象征主义是艺术手法,他觉得这是对世界的看法,这个书名也可以翻译成《象征主义是一种世界观》,可能更接近他原来的语气。他觉得艺术就是创造一个生活。我们都觉得现实的生活不一定是完美的,要想找到完美的生活只有在艺术中。这样的文学是非常入世的。

而我们看斯捷潘诺娃,书名叫《记忆记忆》,这个书名确实很难翻,跟诗歌一样。译者李春雨翻成《记忆记忆》,我觉得是一种很巧妙的译法。就是说,这本书是为记忆而做的。但是大家看最后一段,她是怎么写的,她说:“记忆是不可靠的,一个诗人说,人是回不到过去的;另外一个诗人说,忘记就是存在的开始。”大家一定要注意,这两个诗人或许都是她自己。也就是说,她纪念了半天记忆,最后她是为了解构记忆,记忆是没有用的。

我想到这个以后,自己也很兴奋,我回过头来想到她写的一个细节。她说她从来没去过萨拉托夫,这个是她祖先去过的地方,有一次这个地方有一个团体邀请她去做讲座,她就说我祖先在这,你们查一查当地,看我家当时住在哪个街,哪个房间。她就去看了。她在院子里面百感交集,自己把自己感动得不行,还有一句诗意的话:“这个院落把我紧紧地拥抱了起来。”多美啊!她带着这份故乡的情感回到了莫斯科,过了几天邀请人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说:玛莎,对不起,我们把门牌号搞错了。她为什么写这个细节?说明记忆是不可靠的,她感动了半天的东西未必是存在的,我想她一定有这样的用意。

所以,为什么说它背叛白银时代传统?它是一种后现代的方式,对文学已经开始怀疑了。现在我们读文学更多的是体验到生活的荒诞感,不是觉得我们有多么崇高,多么神圣。我觉得这是很大的不同,就写作的态度,写作的姿势而言。

每个人的命运跟国家之间形成强大的张力

徐则臣:我个人对俄罗斯文学非常有兴趣,这么多年看了刘老师的书,关于俄罗斯文学的介绍和研究,我个人气质上跟这块有点气味相投。

读这个小说的时候一个非常强烈的感觉——过去我一直有个感觉——到这部小说的时候变得特别清晰:读俄罗斯的小说很奇怪,读每一本小说你都好像在读所有俄罗斯的小说,你读每一个俄罗斯作家好像在读所有的俄罗斯作家。他们的作品不管写一个非常小的个人叙事,还是宏大的叙事,你都能看到个人史和公共史之间非常好、非常自然的契合和潜力。每个人写的历史、个人史,最后都有一个公共史,最后都能够嵌入到公共史里面。

他们写的个人史有极大的涵盖力,能把那样一段历史都给你带出来。每个人的命运,跟国家之间形成强大的张力,这个张力在其他国家大部分的作品里面你都看不到。作品里面人物和故事,跟这个背后历史之间引而不发的一直存在的那种张力,在俄罗斯文学里都有。可能这是我喜欢俄罗斯文学非常重要的原因,你哪怕读一个小故事,你都能知道背后巨大的阴影。

看的时候我的确想到,即使不取这样的名字——“白银时代以来的俄罗斯文学”,我也会朝这方面想。看完这本书以后,我把纳博科夫的《俄罗斯文学讲稿》给翻出来,我就担心理解上有问题,但我发现的确是一脉相承的,谈到托尔斯泰,谈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谈到高尔基……读那本书的时候,我一直有一个个人的感觉,一会儿请教一下刘老师,纳博科夫对《静静的顿河》完全是嗤之以鼻的,完全瞧不上,这点我是有点不舒服。因为我前两年重读了《静静的顿河》,我特别喜欢。过去我也不是特别喜欢,但是这一次重读以后,尤其年过四十以后重读,那个感觉真的是不一样。

还有一个我想说的,这本书里面运用的道具,或者假如说小说有一个结构,我觉得就是一个小物件,包括明信片,包括书信,这样一些小物件。小说里面有一句话,大概的意思是如果没有这些日常生活里看似没有用的小东西,我们的记忆是无法依附的。这些东西也是我这几年比较喜欢的,我在小说里面用得也比较多,可能跟我这些年对历史的理解也有关系。我的小说《耶路撒冷》,包括后来的《北上》里面都用了很多的小物件。

这个想法是2010年,我在美国的时候有的。我那时经常在各个中西部的小镇瞎转悠,我发现他们有一个很好的习惯,就是这个小镇,哪怕这个小镇只有一百多个人,也会在非常热闹的公共地方留一个小博物馆。这个博物馆在我们这五千年的泱泱大国来看,所有东西加起来可能不如我们一块瓦片值钱,加起来都没有瓦片的岁数大,但是他们非常认真非常庄重地做了一个博物馆。比如这个小镇有50户人家,这个博物馆里一家一个小格子,把你们家的老物件,很有意思的,一个明信片,一封信,一个老缝纫机,哪怕是一只破的鞋子都没有问题,拿出来摆在那个地方。你把这几个格子都看完了,就能把每家的历史都说出来。

好的小说应该是以个人史去解构整个宏大历史

徐则臣:那些小博物馆里面一个一个不起眼的微不足道的东西,通过它们你可以把一家人的历史往上面追溯——这家美国人是从挪威来的,当年的海盗,或者是从当年的德国过来的,人口有多少,整个迁徙的过程是什么。在日常生活的小物件上附着了很多的信息,当时我看到特别感动。从那以后我就觉得,什么叫小说中呈现出来的历史?我们都会写大历史,这个大历史写的是空对空的。我们按照整个主流的历史观,按照那个节奏来讲述我们的历史,其实就是以宏大写宏大。但是我觉得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好的小说应该是以个人史去解构整个宏大历史,以小叙事写出一个大叙事。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小物件。每个小物件附着的社会信息或生命信息,一点点把它说清楚了,我觉得个人史就理清楚了。每个小物件上不仅仅是个人,还是一个时代。

这个小说在一定程度上是反记忆的,或者说是解构记忆,但它依靠的还是记忆,依靠的是能够附着记忆的一个一个小物件。虽然她不太相信历史,但是也没办法,被迫地还是要认同历史。比如读这本书时我当时还标注了一个地方,塞巴尔德那一章里有一份清单,除了一件彩色的男士布袍和一件旧的黑丝坎肩等等,还有六件假发套,一根象牙拐手杖,一根土耳其烟斗等等这些。这一些看起来完全是无用的,但如果你要沿着每一个小物件追踪回去,你会发现这每一个小物件都跟当时的历史和生活有关系。

我前段时间写关于西藏的文章,查了很多资料。有一个英国人荣赫鹏,就是电影《红河谷》里面的人物原型。我看了一个数据,荣赫鹏到中国之前收拾自己的行李,有几十件衬衫、几十条裤子、几十件外衣等等一大堆。最初我看的时候觉得,这东西为什么写得这么详细?到了后来发现,提到的这些衣服在不同的场合全出现了,尤其重要的场合。

这个小细节携带着非常重大的历史信息,从这样的一些信息往回倒,就能倒回来一个巨大的历史。所以在看这个小说的时候,看到一个一个细节,我其实勾划的大部分不是那些看起来金光闪闪的句子,反而是一些小的细节,比如一个土耳其的烟斗,这就一下子跟当时的历史情景联系起来了。小说里面有句话说,其实在那个时代,从20世纪巨大的身躯下逃出来的人,基本上都是光着跑的。如果能携带那么几件东西,抓着什么是什么。那么那几件东西,每一件都值得大说特说。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这本书真的是非常值得读,很好看。这是我从一个普通读者、俄罗斯文学的爱好者和写作者这几个角度觉得的。

白银时代,是没有得到完全成长

就夭折了的很智慧的孩子

柏琳:刚才两位老师都谈到纳博科夫,开场的时候提到过布罗茨基。如果喜欢现当代俄国文学,还是没有办法绕开这两个名字。在各种版本的俄国文学史里面都会谈到说布罗茨基是“白银时代的孙子”,意思就是说他还是一个继承人的身份。布罗茨基和纳博科夫都去世了,他们在20世纪上中段这个时间非常知名并且很有才华,他们已经是白银时代的继承者了。而今天这一代,比如玛丽亚是出生在1972年,是非常晚近的作家。如果以他们为起点,来看玛丽亚这一代,甚至更年轻这一代,比如说1990年后出生的很多青年作家、诗人,他们对白银时代文学的承袭是怎么样的?

刘文飞:说到“白银时代的孙子”,布罗茨基是白银时代的后代是肯定的,但我觉得恐怕还是儿子,因为他是阿赫玛托娃的徒弟。阿赫玛托娃本身就是白银时代的作家,她经常会说他们这几个诗人是“我的孩子们”,别人的诗里也写到他们是“阿赫玛托娃的孤儿”。阿赫玛托娃说:“我不是他们的母亲,我只是他们的养母,他们是孤儿。”这个孤儿是一个隐喻——即他们没有文学传统,他们开始写作的时候,白银时代的传统还是被屏蔽的。

有点像“白洋淀诗人”刚开始写作时那样,以前的书不让看,连《红楼梦》都不让看,你的写作是从哪儿学来的呢?北岛跟我说他靠黄皮书,靠《娘子谷》,才知道诗还可以这么写。如果生下来在该读文学作品的时候读不到任何文学作品,这对作家来说是很难想象的。我觉得布罗茨基还是得到真传了,纳博科夫后来到了美国,我们太把他英语化了,他离开俄国的时候已经是一个非常好的作家和诗人。他是一个成型的诗人,然后再去了欧洲。他只不过年纪小,没有“四大家”有名,但我们还是应该把纳博科夫算成白银时代的诗人。

白银时代是被强制性地中断的,我们老在做一个假设,如果白银时代完全是自然而然发展的话,它会在世界范围里面产生多么大的影响。白银时代文学有可能会发展得非常大,理由是什么呢,你看世界范围内的现代派——文学、音乐、绘画、文学理论甚至政治学,现在有人把列宁也算进白银时代。马克思说过只有在资本主义发展的高级阶段才能实现社会主义革命。列宁说,在帝国主义的薄弱环节也可以实现社会主义革命。也就是说列宁的思想是具有某种革命性的,像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康定斯基的绘画、俄国形式主义都是这个时候。当然有人会反驳我们,会说他们如果没有外力、没有流亡他们就做不成了。这种可能性有没有我不知道。白银时代是没有一个得到完全成长就夭折了的很智慧的孩子。

白银时代文学整体的气质

是审美的乌托邦

刘文飞:整个俄国的作家包括读者,对白银时代文学一直有这样一种眷恋,既神秘,又不能完全接收。白银时代的遗产真的开始得到接受,是在前苏联解体以后,这个时候一切都敞开了。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妙,一切都敞开的时候,俄国的作家和读者对白银时代已经没有热情了,后现代的社会已经形成了。现在的作者觉得白银时代的人太装,太矫情了,这么神秘,都是象牙塔上的人。

柏琳:但是米尔斯基觉得他们特别庄重。

刘文飞:米尔斯基是上世纪二十年代写的书,他已经完全不代表现代俄国人的心态。他跟白银时代是同一代人,他自己是白银时代的产物。白银时代到当下基本上被解构得差不多了,但是白银时代的文化传统在俄国还是很深重的。我记得有人说过:“俄国人是文学的动物。”你没有办法改变他的动物性,文学是在血液里的东西。这个意义上来说,如果说白银时代是俄国的文艺复兴,是一个伟大的文学时代的话,它永远不过时。曼德尔施塔姆说过,对一个好的诗人和作家来说,别想在同时代里赢得读者,好的作家的读者一定是存在于后代,甚至是隔代。所以他就有这样的说法——“诗歌漂流瓶“——好的文学一定是隔一代再被认同。只是被同时代理解的话,不是真正的杰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每隔一两代人都会有人捡到白银时代的文学漂流瓶。

则臣刚才说“请教”太客气了。纳博科夫对《静静的顿河》的恶评不要太当回事儿。首先纳博科夫不是一个学者,尽管他非常有学问。他是美国康奈尔大学最好的文学教授,他上课的时候,不光文学系的,全校都来听,他是明星教授,最后他自己辞职走了。他用的是作家的批评口吻,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某种意义上有哗众取宠的姿态在里面。另外他当时也多多少少是有意识形态的心态的。大家不要忘了纳博科夫也没有得到诺贝尔奖,他会嫉妒的,我说的是开玩笑的话。肖洛霍夫主要一个问题就是作者权的问题,大家本来不喜欢他,他晚年的生活也会传到西方去,关于他的关系网,关于他的派头。所以除了俄国之外,在世界作家中间,一般认为《静静的顿河》是好的作品,但对这个作家是不喜欢的。纳博科夫的东西不要太在意。他说最好的作家是果戈理,因为他写细节。纳博科夫不是按常理出牌的批评家。如果读到关于俄国文学各种奇奇怪怪的评价,对你的味的话,你就多接受一点,多传播一点;如果不喜欢,你就放过去。这些伟大的批评家,伟大的作家,跟我们一样也是一个人,他可以有他的观点,我们也可以有我们的观点。

柏琳:直播间收到一个读者的问题,他想问一下刘老师,白银时代文学整体的气质是怎样的?

刘文飞:一句话,审美的乌托邦。

整理/雨驿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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