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洞穿散文这个庞然大物,需要的是诚挚、自由与烂漫
文学报 2021-04-27 11:00

好的作品让批评者像发现音乐复调般那样看到环绕于文本之上的多重意义,甚而发现作者本人未曾预料到的潜藏于内部的东西。

读者、批评者、写作者,这三个身份最尊贵的结合和呈现是:让文学回归文学,不迷信权威,不甜言蜜语,所表达的,只和内心及真切有关。

阅读、探勘、写作,让文学回归文学

此文有感于我给《广州文艺》杂志主持的“散文实力榜”栏目,该栏目从2016年11期开设至今,很受国内散文家和评论家关注。

2019年和2020年,我有幸主持这个栏目,阅读了活跃于当下国内散文界的不少散文家的作品。两年间,栏目依次推出了阿舍、杨献平、南子、耿立、甫跃辉、闫文盛、人邻、李万华、杜怀超、庞余亮、盛文强、安然、陈元武、蒋蓝、海男、陈小虎、李达伟、王新华、陆春祥、宋长征、许实、汗漫、储劲松、刘梅花的48篇散文作品。加上之前和正在进行的这个栏目,散文家阵容几乎覆盖了全国南北东西各地。

一本杂志的好栏目,持续推进,势必带来源远流长的效果。而文学的特异性,决定了此类栏目集束又开放的张力,这一效果还源于杂志的视野和努力挖掘。之外,像《广州文艺》“散文实力榜”这样的栏目,所构成的散文实力阵容,也给散文创作者和批评者提供了较大体量的整合素材。于我个人言,主持这个栏目,几乎每读一位作家的作品,都被点点滴滴触动,通过深入阅读和书写“主持人语”,也更厘清和确实了我对散文的一些想法。

主持和表达一个文学栏目,主持者势必流转于三种身份:读者、批评者、写作者。当我跳出先前单纯的散文书写者身份,先要完成的是阅读和批评。作为一个编辑工作者,阅读散文来稿,有时是艰难和煎熬的,遴选之痛犹如清水出芙蓉的前奏,这也反映了目下散文之庞大的虚肿。而阅读散文的迷人之处,是融通于作者的表达欲求,与其一起呼吸。相较于其它文体,这种阅读感觉尤然。

“读汗漫两篇散文,感受很多,且说说文章的节奏和气息。都是很微妙的东西。比如《川沙:水木作》,文字行进得像前涌的浪,有厚度的浪,层层铺排相衔中,慷慨沉郁之情渐次迸发……不急不慢、稳当扎实的推进里时而夹杂着有力的顿挫和徘徊,这些都显示着汗漫操持文字‘作头’般的精工和娴熟,但事实上,对真正的‘作头’而言,如文中的‘杨斯盛’,技艺对其已是等而下之,覆盖技艺的是沉淀自身体内部的炙诚和深情。可以感受得到,生发自内心的节奏和气息潜伏于文字,又似乎掌控着文字。”是的,阅读这样的散文,仿佛能感受到远道而来的微风如何条分缕析地让树林颤动。

而批评是要拔离和跳出,进行分析、解码、诠释等诸种。批评者意图给作品的特色和浮动的意义尽可能给予确定。好的作品让批评者像发现音乐复调般那样看到环绕于文本之上的多重意义,甚而发现作者本人未曾预料到的潜藏于内部的东西。在《所有日子的璎珞》这篇散文中,“庞余亮钻探时间,将那些有硬核的东西连缀,又在其间不断闪现命运之玲珑、柔软、纤弱,使文章的况味更为繁茂,在此之上,作为形式的行文的技巧似乎仅隐现为一条貌似可有可无又环环相衔的线,让文字像河床里的河在流淌。”这是在跳出文字后,再环顾和回望时所看到的,也是阅读者作为一个批评者身份后深味到的,这是批评的迷人之处。

阅读、探勘,再到最后一个过程:写作。将看到的感受到的和隐约闪现的东西捕捉过来表达出来。相较于繁冗的批评文字,精简的“主持人语”,似乎可以尽可能地剔除赘肉,展现筋骨。

在我看来,读者、批评者、写作者,这三个身份最尊贵的结合和呈现是:让文学回归文学,不迷信权威,不甜言蜜语,所表达的,只和内心及真切有关。

阅读成熟的散文作品,会产生神异之感

散文,这个庞大的家伙,批评者想洞穿它,谈何容易?庖丁解牛,“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刀子不只懂技艺,它掌控思想,才能游刃有余。它不单知道哪里畅行无阻,更知道哪里终究逾越不过。散文有先天的沟壑,每一篇看似完美的散文都有不足,当然,这一定是有能力进入文本肌理感受到行文之微妙后才能窥见的。我不专事散文批评,但从某个角度看,有个道理颠扑不破,那就是,庖丁的本事一定来自他数千次解牛。

如上所述,阅读成熟的散文作品,会产生神异之感,仿佛无形地滑入某个磁场,在这个场域中,文中的关节、弯曲、顿挫这样的微细之处皆能触摸得到感受得到,甚而一些极尽节制的语词,有时也动人心魄。我时常在想,为何会有这样一种感受?阅读者,或者说带些批评意向的阅读者和文本到底怎样产生着微妙的关系?或者说这样的阅读会不会让我们更可能地深入到文本内部?就如阅读“甫跃辉的两篇散文,仿佛能看到他俯下身去,细密注视每一样事物的姿态。这种注视纯粹、朴实、深怀情感又不事张扬。少有凌空的评判和议论,一切都那么流畅,像一小片一小片阳光,亲密而又自然地洒在往昔里。我能看到一个人精神里滋长的很多根须——它们发芽的地方。”

“对于篇幅较大的散文,我喜欢靠文本自身的分量‘泥沙俱下’,而倦烦于那种精磨细炼的长篇累牍。大的体量要做到一以贯之、一路不散泻,在‘大’中聚合精气,这些需要全盘操控能力。若在表达中过于在意细小的精美,常常会将文本拉得稀薄,甚而模糊了路线。”

“散文实力榜”要求主持语精短,但我很愿意不失时机地表达一些我对散文的理解,诸如下面要说的。

好的作品可供读者在其间探索

我一直觉得,散文是要有散文气质的作家来书写。散文气质是怎样的?

一是诚挚,二是自由烂漫,三是文本中随处隐现“自我”。等等。

在我看来,诚挚是基本的文学能力,更是散文创作特别需要的能力。诚挚是对表达的虔敬、对外部世界的虔敬、对自己的虔敬。诚挚之心消殆,文字就渐离了真正的书写和书写者。里尔克在他的长篇《布里格手记》中讲到一位法国诗人,他在临死前听到一位护理他的人说错了一个单词字母,他立即予以纠正,从而把死亡延宕了一瞬间。这是作家的诚挚。

书写者的精神和文本的精神浑然一体,生成动人之力、发人深省之力。如果根基茁壮,已然呈现的文本,依旧可以在纸页上生长、在不同的读者那里产生多层次多角度的可理解性。好的作品可供读者在其间探索。

因为主持《广州文艺》“散文实力榜”,通过比较集中的阅读和观察,我觉得,相较偏于感性的历史悠久的传统散文,散文还该有更加自觉的理性冲宕,这也是一种更加向内更加纯粹的诚挚。感性的东西有时会习焉不察地进入表演,而到了“理”,就不易作假。

之外,散文最具水的气质,硬可穿石,软若丝帛拂面,它随物赋形,不放任漫漶,却可烂漫恣肆。美好的散文,自由的气息渗透于表达。若《庄子》“吹呴呼吸,吐故纳新”般的自由。自由包括形式和内容两方面。纵横开阖,极目四野,游刃而自在,深浅而随性,是我觉得散文可以抵达的一种迷人之境。比如陆春祥的“《花城四记》,看似随意,但断不随散,他将与所到之处勾连起的中外古今和萌生的感官情思全部折叠于广州的辛亥末庚子初,内外呼应、自由自在地向细微处踅入,呈现的内容饱满新鲜。《庚子食单》最有古典雅士气,文质兼具。正嘈嘈切切活色生香地陈述着,密不透风间,忽地杀出一刹的恣意和畅快来。”我想,自由关乎作者的精神底子,也源于作者的智识和经验。

之三,散文气质断不能少了这一样:“我”——那个作为表达者的他者,“我”在文中随处隐现,“我”用“我”的手法掌控文字,自在闪现或抽身,在“我”在与不在之间,促成散文独特的风格和气质。我主持过的“散文实力榜”的24位散文家,各自气味独然,现在想来犹历历在目。

“许实的散文《黑水白水》,文字仿佛被河流裹挟,奔流而下。在祁连山、戈壁大漠,两条河流带着各自的宿命,与人类缠绕出漫长的历史印迹。在这种鸟瞰般的叙述中,黑水白水几乎没了水的柔软,它们粗粝地跌宕冲撞,文字几乎也以奔流的速度流淌,迅速、密集、目不暇接。”

“无疑,阅读阿舍的文字,无法在其间轻松游弋,需要停顿琢磨,需要在那些类似树瘿的文句里踟蹰,这是阿舍散文常有的特质所致,这种特别的智性在当下散文中显现出独特的可贵。”

“当下,缺乏清晰的个体面目的乡土散文铺天盖地,而作者们又仿佛归乡心切,在这种散文境况下,我觉得耿立的《乡村布鲁斯》提供了一种值得琢磨的范式。他借由家乡的‘瞎腔’返回故乡。我们看到,瞎腔——这种命运一样扎根于家乡土壤中的‘方言’里栖息着故乡。”

“作家的文学面貌断然不会因一次被相中的题材而模糊,在蒋蓝的《摩托叙事》中,依然有他随处信手一笔的迂回、左右相迎文采斐然的旁证。就算改头换面,我依旧能看出,他就是蒋蓝,这就是蒋蓝的文字。他的《好一条哲学狗》中西、文史、思辨相融一体。有智识,有骨头,有个人的确定。我再次确信文学畛域中有一个叫蒋蓝的人的独特的存在。”

“杨献平《中年的乡愁》和《兰若寺:梦境的忧伤》,在表述上正好构成反差和互补。一个贴地,一个凌空。一个呈现大地的沉实,一个凝聚露珠映射的诗意。它们被一个相同的主线串接:时间。一个着意于时间的作家,文字里总会浸染焦虑、忧伤、甚至绝望。”

当然,作为一个从事近二十年编辑工作的编辑,对于主持杂志,我一直告诫自己,断不能过于将自己主观的喜好强加于杂志和别人,比如对于散文,我不喜精于雕琢,不喜沉湎于黯然神伤,不喜嘹亮得一览无余,不喜胆汁血气匮乏,不喜小里小气的斯文,不喜熟烂至于油滑……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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