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在自己的露台种了一盆紫苏,只为观赏。生得蓬蓬勃勃的叶子沐浴在江南的雾气里,像是女孩脸上拍足了爽肤水,是一种水灵的紫,可曰钟灵毓秀。
我大北方的紫苏没有那么风雅。生得壮,蒙着尘,倒是添了一份山野之气。不为看,是要吃进肚子里去的。
紫苏的味道特别,喜欢的会特别喜欢,不喜欢的沾都不想沾。它泼辣,刺激,鲜。有孜然的丰厚,还隐隐有薄荷的清新。
想想真奇怪,一样承着日月风露,一样扎根在土地里,有的植物就那样温和,而紫苏,如此有性格,坚决要做一个有辨识度的存在。
我家食用紫苏,只有一种做法,是我姥爷教会我的。
取紫苏的嫩叶,切丝。小香葱,切成小段。细长小辣椒,横切成一只只小圆环。加盐,生抽,一点点白糖,拌在一起。三样食材,沁出自身的汁液,合而为一,并迅速向对方渗透,待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了。
这道小菜,像桃园结义里的三英,滋味本自具足。紫苏的鲜美,辣椒的辛辣,小葱的香气,搭配合理,互相激发,一副霸道的阵仗。
尤其是紫苏,像张飞,紫色的怒气若隐若现,一刀下去,那种颇具侵犯性的鲜味便喷薄而出。
那是大约四十年前了。
记忆里农村的童年,饮食简单匮乏。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几乎没有蔬菜,唯一的选择便是那泡在盐水里的白萝卜。
我妈妈在姥姥肚子里的时候就失去了亲生父亲,姥爷是妈妈的继父。姥姥家离得近,日子过得也略略沉实,总能变出一些花样填补蔬菜的空窗期。但姥姥禁止我们小孩子去她家蹭饭,她太自觉,担心家里人有微词。
可事实证明这很多余,我姥爷每逢有好吃的菜,就盛上一大碗,再捎两个馒头,去我家入伙。跟我们姐妹三个,笑笑闹闹,抢来抢去,便是一餐。这凉拌三英,就经常被姥爷捧到我家的饭桌。
姥爷来入伙,成了我们姐妹三个最期盼的事件。
姥爷是一个有着朴素能量的老头,他能轻松过滤掉儿媳妇的微妙不满,做他自己认为对的事。在他心中,疼一疼家境不佳的外孙女们,不是一个需要接受评判的事。
我妈妈这辈子,敏感,内心戏多,对自己没有见过亲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并生出强大的不安全感。我作为长女,多年来渐渐被她面对世界的方式渗透,内心也是不安定。
个中滋味很难言说,很苦,也很奇妙。想想:如今的我,是可以被几十年前一个早早过世的人影响到的。
事情的难处是:这一切你都理解,你找不到可以嫁祸的人,只有承担和消化。相反,我还要感恩:事情原本可以更坏。
是这个可爱的老头,我妈的继父,我姥爷,给了我们高质量的陪伴以及纯粹的朴素的爱。他替我们扳回了一局。
我姥爷是妈妈的继父这个事,是他去世多年我才知道的。从来没有怀疑过,在他那里,对我的宠爱度排名第一,超过他的亲孙女。
我曾经精心拌好这道菜,给我儿子品尝。他吃了一口,淡定地说:你怎么爱吃这个?味道太怪异了。不可思议!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味道并不家常。因为别人那里,并没有配合着上演我心中那个温暖剧情。
我的口味,只不过是在老实地提醒着我:生命中最本质滋养的某一部分,来自哪里。
文/袁晓玲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