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的嘶鸣声划破了雪原的沉寂,在新疆昭苏零下20多摄氏度的空气里,太阳也是清冷的,却又被马蹄溅起的雪花挡住。
41岁的贺娇龙从马背上跳下来,冻得脸色发紫,只有嘴唇的一抹红。米色马靴、白色毛帽和一袭红披风,让她在冰天雪地里十分显眼。
贺娇龙在雪地策马
“大家好,我是昭苏县副县长,是公益助农主播……是的,今天很冷……” 很快,她出现在抖音的直播间,一旁的助理不停地接听电话,有想买粉条的、有想谈合作的,还有人想见贺娇龙。
直播已经成为这位副县长日常的一部分,尽管不久前她还对成为“网红”忧虑不安:2020年11月,贺娇龙为推介昭苏旅游拍摄的一则视频走红网络,粉丝数迅速破百万。站在舞台中央,她面对更严苛的审视,还有并不善意的声音,来自网内网外。
“我也担心组织上给我贴标签”,她坦言,自己是负责具体事务的副县长,做了18年基层工作,现在会不会被认为只会“做秀”?
她沉寂了一段,决定回归。
贺娇龙在雪地做直播
直播带货
最开始,贺娇龙的抖音账号叫“小龙女”,偶尔发一些视频,记录个人生活,和边疆风景。
昭苏地处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西南部,西面与哈萨克斯坦交界,是一个群山环抱的盆地,县城海拔超过2000米,车到不了地方,人们骑马出行,有“天马之乡”的称号。
昭苏盛产马,有“天马之乡”的称号
2019年1月,贺娇龙在一次下乡时,看到同事马大江在玩抖音。对方喜欢唱歌,偶尔直播,或发一些短视频,效果不错。那时候,贺娇龙负责昭苏县“天马旅游国际节”已有两三年,也考虑过把社交媒体用起来,扩大影响力。
马大江记得,就是那一次,他帮贺娇龙下载了抖音。
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贺娇龙很少用抖音,她也不大会玩。直到2020年5月,受疫情影响,伊犁州下文要求每个县“直播带货”,推销本地的特色农产品。贺娇龙是分管农业的副县长,这个任务不可推卸地落到了她身上。
昭苏是五类艰苦地区县,“县里财政有限,请不起网红”,贺娇龙决定“亲自上阵”,把账号从“小龙女”改成了“贺县长说昭苏”。
2020年5月19日晚上,是她第一次直播,介绍昭苏美食,粉丝只有几百个,没什么反响。第二天,她又去到天马夜市直播,刚把产品介绍了一遍,就听到人群里有人起哄:你别搞笑了,你有几个粉丝你直播带货?
“很扎心的”,1月8日,她对澎湃新闻回忆当时的情景,觉得这话对她也是鞭策,“我就立志要涨粉”。
她报了一个网课,教人如何在十天粉丝破万,跟着那个网课学直播话术,学会了称呼网友“老铁”、“家人”和“宝宝”,她还钻进别人的直播间,琢磨他们是如何直播怎么互动的。
马大江记得,贺娇龙第一次“小火”,还是别人发的她的视频,大家抱着一半好奇、一半质疑关注了她——“你是县长吗?”“县长不上班吗,怎么有闲工夫直播?”“纪检委不去查一查吗?”
贺娇龙一遍遍地解释,她是公益助农直播,是为宣传家乡的特色农副产品及旅游资源……
她很快成立了电商团队,十几个“小伙伴”有返乡大学生,也有公职人员。当时小悦悦即将大学毕业,她加入了团队做客服,负责对接客户、商家和物流。
很快她发现,除了客服,她还是县长直播的小助理,偶尔陪贺娇龙直播。
在跟贺娇龙直播前,小悦悦想象不出县长要怎么带货,是跟其他播主一样激动不已地喊,“OMG,买它,买它,买它……”吗?后来,她发现贺娇龙直播风格端庄理性,更像是介绍昭苏县民俗文化的讲解员。
贺娇龙在直播间
直播间设在“天马节组委会”办公室旁。晚上七八点,小悦悦会提前准备好直播所需的物品,插好声卡、打开直播间……贺娇龙常常一播就是几个小时,有时甚至到凌晨。有几次,小悦悦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发现贺娇龙还在直播。
昭苏县文旅局副局长哈丽娜跟贺娇龙共事了四年,在她眼里,贺娇龙执着、认真,有拼劲、敢创新。粉丝问的问题她不懂,就上网查,找人问,或者买书学。家里的客厅堆满了她新买的书。
贺娇龙说,知识更新换代快,她只能“现学现卖”。
到了7月,她一边筹备“天马节”,同时负责日常工作,一边还要做直播,每天忙得像陀螺。这时,却有粉丝指责她不干正事,利用职务创收;家人也觉得她只有工作,缺少陪伴,无法理解她。有几次,贺娇龙甚至在直播间哭了。
她问小悦悦:你觉得直播到底好还是不好?小悦悦不知道如何回答。
小城“昭苏”
1月初,小城昭苏已被冰雪覆盖,气温一路骤降。
早上九点,天才蒙蒙亮,马路上渐渐有车辆和行人,贺娇龙裹紧棉衣,顶着风雪去上班。在昭苏的冬季,上班时间是上午十点到中午两点,下午三点半到晚上七点半。
无论环境、气候、文化,还是人们的生活习惯,这座边陲小城都与内地太不一样,也与新疆其他地区不太一样。
昭苏有18万人口,是全疆唯一没有沙漠的县城,这里碧水蓝天,空气清新。贺娇龙说,每次室外直播,总有网友疑惑:这里是新疆吗?“在很多人印象里,新疆就是沙漠、戈壁滩”,也有人说她长得不像新疆人。
贺娇龙的父母是援疆知青,她出生在昭苏县的一个国营牧场。1999年,她中专毕业后进入乡镇,那时电脑还比较少见,县里买了一台“386”电脑,可是会用的人很少,贺娇龙在学校里学会了五笔打字,“打字速度非常快”,于是她被调去做打字员,做了一年多,表现突出,被调往法制办做了干事。
同事哈丽娜觉得贺娇龙是那种“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的人。参加工作后的十年里,她一边上班,一边进修,“到处跑去上课,考试,工资都花在这上面”,贺娇龙回忆起来,考研究生时并不顺利,她补考了两次,终于在30岁时拿到了硕士毕业证。2017年12月,她调任昭苏县副县长,此时,她已经在乡镇工作了18年。
贺娇龙分管农业,需要下乡走访农户
贺娇龙一头乌黑的短发,看上去精干利落。她容貌秀丽,加上直播间的美颜效果加持,显得更出挑,“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县长”,“不干正事”,“打赏收入肯定被她自己花掉了”……评论中不乏有这样的揣测。
贺娇龙会解释,她所有的打赏收入,在县纪委监委的监督下,全部都用于做公益事业。昭苏县有48种农产品,她卖的蜂蜜、奶疙瘩、粉条和菜籽油,是昭苏县政府委托昭苏12315精选出来,最后由她确定的。
“我们的产品质量肯定是有保证的,但有些人可能吃不习惯,像奶疙瘩之类的”。一度让她烦恼的是,无论她说什么,都有人要“喷”。
她不甘心,就想找到这些匿名的人,问问他们为什么。她给他们发私信,深聊后才发现,都有各自的困境:有一个姑娘,多年考公务员未成功,心生了怨恨;还有一个商店老板,因为疫情,店铺关闭为生计犯愁……“他们需要一个出口”,贺娇龙说,商店老板跟她诉了很久的苦,小姑娘也加上了她的微信。
“你要是去考边远地区的公务员,也能考上。如果你愿意在一个艰苦的地方待上18年,你也可以实现(目标)的”,她以自己的经历开导那位姑娘,后来,她成了贺娇龙的“铁粉”。
时间一长,贺娇龙的直播间变成了县长热线,不断接到投诉、信访的线索,“压力也蛮大的”,她尽可能解决,但“有些诉求是没办法”。
平时,贺娇龙一个人在昭苏,丈夫在伊宁市工作。直播是在日常工作外做的,几乎是见缝插针:有时候是上班前的早晨,有时是下班后的晚上,有时是中午抽空,或是周末。
粉丝肉眼可见地增长,不到一个月破万,然后是十万、三十万、四十万。
有一位“大V”把自己的打赏都捐给了贺娇龙,告诉她:这些打赏是给边疆贫困户的,你代替我转给他们。贺娇龙听了很感动。
小悦悦开通抖音直播后,贺娇龙要求她,一天至少直播三个小时。“有时候,没话说了,也要想办法找话题。”小悦悦性格内向,做得很辛苦,还总被网友喷“蹭贺县长的热度”。2020年10月中旬,面试大学生村官通过后,小悦悦离开了“电商中心”。
被网友无端指责,起初贺娇龙也会委屈,后来她看淡了:网络是一个多元、开放的世界,不可能只有一种声音。
2014年,昭苏提出全域旅游战略,此后打造了19家A级景区;2019年,昭苏成功创建国家首批全域旅游示范区,全年接待游客367.24万人次。
2020年11月下旬,为宣传昭苏旅游,贺娇龙邀请了两名播主来昭苏骑马、拍摄。
对方知道贺娇龙也会骑马后,喊她一同前去。贺娇龙记得,她那天很忙,到现场后,披上工作人员准备的红披风,选了一匹褐色的马,骑上后,匆匆地拍了一小段视频。随后发在抖音上。没想到两天后,这段“策马奔腾”的视频彻底火了。紧接着,她拍的一段宣传景区的视频也上了热搜。
贺娇龙在拍摄雪地策马的视频
隐忧与机遇
昭苏县文旅局党组书记唐刚回忆,当时视频点击量达到了5.2亿,转载有865万人次。
呼啸而来的流量里,夹杂比以前更多的非议。一些网友分析贺娇龙的骑马姿势,是否专业、有没有替身;讨论她的着装,评点她的外貌。
“关注点偏离了”,贺娇龙发现比起昭苏,网友更多关注她本人,她行为的动机。
在网外,她面临的是更迫近的压力。一些同事认为她做直播会耽误本职工作,工作上的小失误也被放大,被指责“没有用心干事”。一位干部告诉记者,在体制内确实不少人不理解贺娇龙,认为她是在“出风头”。一位老同事对贺娇龙说:你在天山乡做了很多对老百姓暖心窝子的举措,得到的尊重和认可难道不比你成为网红更有价值吗?
贺娇龙要处理大量的日常事务,她挤出工作外的时间做直播
贺娇龙听了这话,思考了很久。
“难道我这么一路辛苦走来,是为了让自己成为网红吗?我成为网红有什么意义呢?”她有些犹疑,“是让网友讨论我鼻子塌了,牙齿歪了,眼角有皱纹吗……”
唐刚记得,视频刚火的时候,贺娇龙压力非常大,几个晚上没有睡好。
直播带货也暂停了。“热度太高了,我们不一定能护得住”,她解释说,这是昭苏党委政府共同商量的结果,“冷却下来”。
贺娇龙说,停顿的时间里,他们在修炼内功:昭苏的旅游承载能力、服务能力能不能匹配大量的人流。他们在研究旅游产品、安排旅游服务,做下一步的农产品规划,“再高的浪也要回到沙滩上”。
她也再次审视和确立直播的价值:让网友经由她关注到昭苏,让昭苏成为网红打卡地,昭苏农产品卖到全国各地,“这不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吗?”
此前开播不久,贺娇龙加入了一个微信群,里面有三十几个县长、副县长……他们来自全国各地,都在抖音上直播,希望带动本地经济。他们都经历了不被理解,被贴标签……因此更能懂得对方。
贺娇龙回忆,群里有一些人,做着做着就不做了,能坚持下来的很少。她之所以能坚持到现在,是因为昭苏县委县政府的支持,他们看到了直播的力量。
她觉得,这既是一种探索,也是发展的必然趋势。
沉寂了一个月后,贺娇龙重返直播间。她减少了直播的次数,以降低个人热度,也计划培养更多本地“网红”,把“脱贫攻坚”的战场换到直播间。
自2020年5月直播以来,贺娇龙卖出超过1500万元的农产品,直播打赏收入超过170万元。过去昭苏的农民种出菜籽,因为没有渠道总被收购商压价,如今,菜籽油成了网红产品,农民在家门口就可以卖给油厂。同样被更多人看到的,还有昭苏的水晶粉、蜂蜜和土豆,解决了不少人的就业。
被带火的还有昭苏的旅游。2021年元旦节,有四百多辆车开进贺娇龙推介的玉湖景区,为保障安全,景区不得不限流。唐刚介绍,因为贺娇龙,今年的游客是往年的五六倍,很多人通过线上预约。1月9日晚上8点半,贺娇龙下班之后钻进直播间。她端坐在凳子上,一边涂抹口红,一边对记者说,“化妆是对粉丝的尊重。”
直播前,贺娇龙特地补了个妆容
几分钟后,她上线了:“今天是周末,欢迎大家……是的,我好久没开播了。”镜头下的贺娇龙,皮肤白皙,精神饱满,却被细心的粉丝发现眼角有细纹。“姐姐都是‘40+’的人了,能不长皱纹吗!”她爽利地回应。很快,直播间粉丝和点赞数剧增,她占领了新疆带货榜的榜首。
她的直播间已经有超过100万的粉丝关注
文/明鹊 赵志远 实习生 陈昭琳
编辑/张月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