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声无息地上楼,步履蹒跚疲惫,可就是这个宽厚又坚定的背影,戳中了无数观众泪点;他蹬着三轮车,略微佝偻着腰穿梭在大街小巷,都不用开口,他就是西京城中村里人;白背心、粗布衬衫敞着怀,嗓门跟外形一样粗犷,嚼着树叶眼珠一转,涌泉村的代理村主任非这个“人精”莫属。
《在一起》中以张定宇院长为原型的张汉清,《装台》里舞台背后的小人物刁大顺,《山海情》那位黄土地里倔强生长了一辈子的马喊水,“他们”都是演员张嘉益。不到半年时间,这些精品好剧接连刷屏,张嘉益也反复闯入观众视野。
从抗疫英雄到“瓜怂”的装台人,再到重情重义但又有认知局限的贫困村民,张嘉益穿行在不同的故事里,换个剧组就是换一重人生,演员还是那位演员,可举手投足间分明进入了另一种身份。他用让人信服的表演与好剧本相互成就,成了一个站在角色身后、属于角色的演员。至于他的表演秘辛,说起来依然是极其朴素的东西——生活。属于角色的张嘉益说:“演员想要走进人物,就要走进生活,这一课少不了。”
用身体和情感创造一个“完整的人”的形象
近十年间,张嘉益领衔的电视剧接近20部。相较而言,在总共23集、且是一部群像戏的《山海情》剧本里,马喊水的戏份注定不会是什么长篇大论。但好的编剧和演员证明了,凝练不代表标签化,而是在有限的时长空间里呈现出了完整的主体、一个拥有情理逻辑自洽的内心世界的人。
《山海情》的开局,张嘉益用累计不到10分钟的表演,托出了马喊水“人”的完整性。他的出场,是帮长子马得福办成他从农校毕业后的第一桩差事,要劝回从玉泉营逃回的七家移民吊庄户。引着张主任和马得福转过涌泉村的山沟土房,风风火火间,马喊水摆过村主任的威严:村民们“落跑”的各种理由,他劈头盖脸就揭了表面借口,直戳要害;也审时地退过几步:扶贫政策下发的养殖珍珠鸡,村民们吃得只剩最后一只,李大有偏要当着外人面抖落真相,马喊水终究是心虚着不敢回应;他带着帮衬儿子的私心:劝服吊庄户按计划搬迁在他眼里,是助力脱贫事业的大局,更是能让儿子端稳“铁饭碗”的实绩、让自家光宗耀祖的好事;他也有不容挑战的家长威权:马得福当着张主任的面驳了父亲的意见,迈出房门第一件事,马喊水照着儿子头上就是一记“爆栗”。
仅在这一连串快进快出的剪辑里,张嘉益就演出了一个人物的身份和见识在日常烟火中的质地。他是中华民族传统观念里接了地气的父亲,也是特定年代、特定地域、特殊处境里拥有异于寻常父亲身份下失意和得意的普通人。
有了这样的内心情理逻辑,他此后与儿子共进步,带头移民吊庄建设新家园,又在好不容易盼到新家通电那天与亲妹妹同退,陪着思子心切的她回到疾苦的老家,都能触动观众的共鸣之处;而他外露的那些淳朴、耿直、善良或暴躁或偶尔狡黠,无不有了生而为人的内心驱动。
《在一起》的表演也有异曲同工之处。这部为时代画像的单元剧里,角色不下百人,真正能对号入座的只有一位——以原金银潭医院院长张定宇为原型的张汉清。在武汉的疫情最让人揪心的时日,全国人民从各类信息里早早认识了英雄,知道了他与渐冻症抢时间、与新冠肺炎病毒抢生命的感人故事。一位英雄式人物,是“事先张扬的故事”,演得稍不像,就可能被观众否定,但电视剧又是艺术范畴的,需要在总共100分钟的单元里,去勾勒出角色最能触动人心的地方。张嘉益把自己放到一个观者的角度。在海量的互联网视频、图文里,他被一组镜头下的“背影”触动了。“那是他远去的身影,病症已经让他走路姿势显出困难了,但那是我见过最坚定的步伐。”捕捉到那一瞬的震撼,再把那般“足够坚定”的情感状态外化为身体的表演,张汉清成了。
在自我和世界间建立起“时时刷新”的链接
在人间酸甜苦辣里扑腾的装台人刁大顺是西北人,见证了“干沙滩”变“金沙滩”的马喊水是西北人,白鹿原上的世家族长白嘉轩依然是西北人。生于长于古城西安,张嘉益俨然成为关中风情剧的首选主角,连带着陕普、西北普通话也变成了荧屏上接受度颇高的方言,剧集热播的时候,全国观众都能来一句“弄啥嘞”。
对西北的故事情有独钟,张嘉益毫不讳言,“我对我的家乡充满了热爱,整个陕西的文化氛围、文化底蕴,也有能力创作出更多厚重的作品”。但他也完全不认同一次又一次的演绎是在舒适区里轻车熟路地走。恰恰相反,他告诉自己,需要在自我和世界之间建立起“时时刷新”的链接,哪怕“世界”是最熟悉的家乡。
《装台》进组前,张嘉益把陈彦的小说通读了一遍,用陕西方言读。字里行间的西安城景、每一处角落,他都熟悉得能在脑海里当场构建出,就连每一个季节的温度,也仿佛就在指尖。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但他笃信,生活的细节总是不同的,没有哪个表演的套路能在一方水土一劳永逸。“每个人物都是生动与不同的,一定要融入生活情境当中,观察生活,才可能与真实的世界、更多的普通人产生共鸣。”他说,演员创作的原材料是自己,每一次塑造新角色,就是清空自己后去面对一个未曾企及的世界,需要再一次“搭上”身体的媒材与世界之间的链接。
有了清空再重建的过程后,张嘉益饰演的刁大顺,在西北汉子的共性之上,多了几分独有的“瓜怂”。他蹲在剧场外跟伙计们就地扒盒饭,手上嘴里都诠释着风卷残云,可眼角眉梢分明盯着周遭,活脱脱一个为谋生计、为讨工钱的包工头形象。作为舞台的装台人,碰上甲方跑路工钱打了水漂,好不容易接了个大活,他急得痔疮还犯了,张嘉益一咬牙一弯腰,眉间一紧,疼痛感与喜剧效果一同拉满。夜里与媳妇儿小酌,三分诚意三分盘算四分漫不经心的眼神,活灵活现就是个上一秒还被刁蛮女儿骂得大气不敢出、下一秒就能在媳妇身边寻到一丝念想的中年男人。
这样的刁大顺,即便换身衣服、换片土地,他也不是那个会为儿子的体面工作在乡亲面前倍感“长脸”的马喊水;这样的装台人,即便依然与闫妮搭档扮演剧中一对,他也不会是《一仆二主》里老实本分的杨树,或者《少年派》中被迫与女儿聊聊性教育问题时窘迫得直抖嘴角的父亲。
一位演员的好戏连台从哪里来?张嘉益相信真实的人和真实的生活。《白鹿原》开拍前一个月,他和十多位主演深入农村体验生活。男的学锄地、割麦、扬场,女的学织布、纺线、擀面、烧火。教演员干农活的都是些真正的陕西农民,他们不认识什么明星大咖,时常一边抽烟一边嫌弃这帮人活干得不够漂亮。张嘉益倒是如鱼得水,和村民们混熟了,拍完戏,老乡们都喊他“回家吃面”。
《装台》和《山海情》开机前,他和舞台边的匠人们聊,聊他们心中对于参与艺术的自豪感,聊他们心头对于装台的认知,“就是在背后支持,在生活里互相帮衬”。他也蹲在村头跟村支书搜索记忆,读懂了马喊水那代人“承上启下”的纽带心理。
张嘉益还一直记得儿时所见。从他记事起,就知道临潼有了个大发现,农民挖井挖出了泥人。大人们议论纷纷,还挺神秘的。后来,秦陵兵马俑对社会开放了,父母带着他去看。再后来,小学、中学,老师也会带着学生去参观。老师说,秦兵马俑没有重样的,一人一个样,千人千面。儿时的张嘉益留神看了一遍又一遍,还真没找到两个同款。1987年考上北京电影学院后,老师讲表演和形象塑造要强调个性化,他的脑海里就浮现出——那年暑假,他趴在栏杆上看兵马俑,对着一个,一看就是半小时,琢磨着,他们究竟哪儿不一样。
文/王彦
来源/文汇报
编辑/乔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