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10月16日,是李金泉先生诞辰100周年的日子。
李金泉先生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中国戏曲表演学会终身成就奖获得者,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著名作曲家、著名教育家,这三个“著名”基本涵盖了先生艺术生涯的三个阶段,也衬托出了他灼目的戏曲才华。
2012年,先生在92岁高龄时辞世。在国家京剧院的纪念文章中,也从这三个方面阐述了他对京剧事业所做出的贡献。
李金泉远学龚(云甫)派,近学李(多奎)派,兼收两家之长。多年来与李少春、袁世海、杜近芳、叶盛兰、李和曾等名家合作演出了《响马传》《除三害》《谢瑶环》等多部剧目,还与梅兰芳、程砚秋、张君秋演出《穆桂英挂帅》《窦娥冤》《西厢记》。在他主演的《岳母刺字》《罢宴》及与袁世海先生合作的代表剧目《李逵探母》中,唱、念、做、表都是从挖掘人物内心世界、表达思想感情出发。他所塑造的人物无不有血有肉,有声有色,即便是扮演次要人物,都能在一两个唱段上配合精湛的念白、演唱和细腻的表演,加强同场人物的感情交流,具有强烈的舞台艺术效果。
在国家京剧院,李金泉不仅设计自己代表剧目的唱腔,还参加其他一些剧目唱腔设计。京剧现代戏中,他是《红灯记》《平原作战》《红色娘子军》的唱腔主要设计者之一,并帮助北京京剧院设计了《沙家浜》中郭建光的“朝霞映在阳澄湖上”和“听对岸响数枪”两段重点唱腔。上世纪80年代后,他在弟子参演的《三关宴》《八珍汤》《一饭千金》《清风亭》等剧目中担任唱腔设计艺术指导工作。他是一位独到的京剧唱腔设计家,设计涵盖了老旦、老生、青衣、花脸、小生等各个行当。由他创造设计的唱腔唱段大多感心动耳,韵味浓郁。同时,他“因戏设腔,因人创腔,以情创腔”的创作思想和方法,也为京剧音乐艺术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李金泉是一位诲人不倦的教育家,特别是晚年时期,先生扶病育人,将自己几十年的舞台实践经验和创作体会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弟子和学生。一大批后学者相继成为当代京剧老旦之翘楚,再传弟子更多,“新李派”传人可谓枝繁叶茂,桃李天下。
节前,在春风书院秋风习习的院落中,我见到李金泉先生的长子李思光和夫人,听他们从梨园家人的角度讲述戏曲界这颗熠熠生辉的星星的故事。
男孩学老旦?背后的原因令人心酸
李金泉原名李景泉,1920年生于北平一个大家庭。李思光曾听长辈们讲,家里人喜欢京剧,家中自备胡琴和打击乐器。李景泉六七岁时就喜欢凑到爱唱戏的叔叔、姑姑跟前听唱,还不时要求打打鼓,鼓槌不但能打到点上,而且节奏很准。
11岁时小景泉听邻居讲中华戏曲专科学校在招生,便想去报考,他想的是若能考中,学业有成,将来唱戏挣大钱,父亲就不用再为家庭生活劳苦奔波。其父李云山则不同意,他深知学艺的艰辛,但拗不过儿子学戏的执着。李景泉考试时唱了一段父亲教给他的“一马离了西凉界”唱段,被戏校录取。12岁入校,按校规家长需与戏校签订保证书,学生要绝对遵守学校各项规定,若出现逃亡等一切事故皆由自己负责。
中华戏校由焦菊隐先生创办,之后在程砚秋、焦菊隐、金仲荪先生领导下,成为一所不同于传统科班的新型戏曲专科学校。
中华戏校分为“德、和、金、玉、永”五科,李景泉是金字科,入学后改名李金泉。李金泉报考的是老生,戏校分行当时却将他分为老旦。他脑子一下就蒙了,老生能挑班,老旦是配角,这个分配让他感到失落。戏校老师对李金泉讲,学老旦的人少,你的条件也适合学老旦。就这个事,李云山曾向梨园界亲戚迟子俊先生打听。迟先生回答,你们是外行,不了解梨园行里的情况,你们家里不富裕,老生行头多,置办起来花大钱,而老旦的行头少,另外,金泉也确实适合学老旦,将来他真能学出来,好搭班,没人跟他抢戏。
李思光曾听父亲回忆戏校生活,那时孩子们不分寒暑,早晨5点起床练功,上午按行当分别学戏,下午继续练功,晚上除安排学戏外,大多时间则上文化课,数学、语文、历史、地理、外文,有的同学学法文,而李金泉学英文。平日里没有假期,只有腊月二十三封箱学生们才可以回家,而年三十晚上必须回校,因为从大年初一起有演出。戏校学生有统一校服,外出演戏时,乘中华戏校自己的大轿车前往,学生们常以此为荣。
恩师李多奎传给他“一口气”
李金泉在文亮臣先生的教授下,入戏校6个月后第一次登台演出了《滑油山》。
戏剧家翁偶虹先生在介绍李金泉艺术的讲话时曾谈到,李金泉在中华戏校学艺时,向昆曲名家曹心泉先生学习昆曲,他“倒仓”时期很短,嗓子很快就恢复过来了。他不仅善于唱、念、做、表,武功也有相当基础,能耍一套很漂亮的棍下场,还能摔锞子。善于操琴,为旦角创腔。
1940年秋,中华戏校解散,李金泉学艺八年届满毕业,时年20岁。转年夏天,李金泉在青岛拜李多奎先生为师并被收为义子,跟从学艺。李思光曾听父亲讲,师爷给他抠的第一出戏是《钓金龟》。他老人家亲自操琴,传授发音方法,让他练习“一口气”唱法,为他打下了坚实的基本功。“父亲的艺术成长离不开师爷李多奎的教诲。”
李思光的爷爷奶奶育有六子一女,李金泉是长子。旧社会艺人生活非常艰辛。1940年末,李金泉出科后第一次随如意社到上海演出。行前需购置戏装和服装等物,因家中生活拮据,还需向友人借钱置办。李金泉第一次演出获得的包银,全都交给父亲李云山,先用去还债。随着李金泉同众多名家搭班的演出逐步增多,家庭经济才有所改善,实现了他挣钱养家的心愿。
李金泉在沈阳、哈尔滨、上海搭班演出中,几次遇到戏装被损、凤冠被压塌、衣箱及物品白白丢失,又要花上一大笔钱重新置办。1948年春,李金泉应名角儿顾正秋之邀于南京演出,当地时局混乱紧张,因此顾正秋又约李金泉赴台湾演出,并说一来躲避战事,二来到台湾演出可以多挣钱,但几次劝说他未果。别人都向南走,李金泉却向北返。妻子田玉兰担心他离家演出数月,连续写家书催促其返回北平,但李金泉回程路费不够,情急中想到师妹李玉茹,便由南京赴上海,经李玉茹解囊相助,才乘船由上海经天津返回北平。
“男不能扮女”的规定使正当壮年的他退出舞台
上世纪50年代,中国京剧院集体创作出许多新的剧目。李金泉主演的《岳母刺字》《罢宴》《李逵探母》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产生的。在《李逵探母》剧目中,李金泉饰李母。李母是一位年迈体弱的山村老人,饱受饥寒、虐待,思念儿子李逵而哭瞎了双眼。李思光那时常见父亲猫腰佝偻身子,手里拄着拐棍,闭眼学盲人走路,还对着镜子练习将眼皮上翻,使眼白多露。盲人靠听觉辨别事物,李金泉便练习侧身、偏头伸耳朵的动作,好像在听别人跟他讲话。“父亲身材偏瘦,在我们眼中像极了一个年迈体弱的瞎老太太。”
1964年开始现代戏汇演,当时规定“男不能扮女”,李金泉当时40余岁,正值演出的黄金年龄,也只能离开舞台。李思光说:“有人曾不解地问他,你长期不能演戏有何想法?他说:‘现代戏我不能演出,但我能设计唱腔,还能演老头,干其他的,台前幕后都是为了工作。’”
之后,剧院领导分配李金泉参加现代戏《红灯记》的唱腔设计工作,最先接到的任务就是设计高玉倩饰演的李奶奶的唱腔。
那一阶段,李思光常见父亲为了一段唱一句腔反复推敲,“有时他一觉醒来,身在床上仍想着腔,一边哼着腔,一边拍着板,被子被打得啪啪响;有时坐在马桶上还哼着腔。李金泉不会记谱,家中没有录音机,想出唱腔后,全靠脑子记。他到了剧院放下自行车,立刻找录音机录音,再请懂简谱的同志来记录。”
李金泉1980年退休后,腾出更多的时间从事教学工作。除了戏校,家中便是他的第二课堂。李思光回忆:“父亲在家话很少,和学生说的话比和家里人说的多。他考虑学生的家庭条件,拜师仪式都从简,而且无论专业的、业余的,甚至开蒙的,只要爱学,他就教。”
对学生的一视同仁,体现在一腔一字,连同唱法的悉心教授。李金泉还根据学生的条件因材施教,因人设腔。有时他操琴带学生们反复练习老旦唱腔中的“一口气”基本功,并告诉学生“当年我的义父李多奎老师就是这样教我的,我同样这样要求你们”。他还将翻录的李多奎老师唱的《孝义节》录音磁带送给学生们,让他们回去练习,并要求一字不差一腔不差,气口别断。“我们常听父亲对学生说:‘要唱念做舞全面发展,要演人物而不是演行当。’当学生取得进步时,父亲对他们说:‘来之不易,得能莫忘。这8个字,也是李多奎老师当年送给我的。’”
分字分句一段一段教“李奶奶”高玉倩
2001年,中国京剧院、北京京剧院联合主办“京剧表演艺术家李金泉先生艺术创作及成果演唱会”。李思光带到现场一些演唱会上的发言资料,其中很多与会者回忆与李老师向学的细节片段。
这些资料大多是李思光和家人根据录音整理出来的,他打印得整整齐齐,边一页页翻动,边讲述其中的故事。
“李奶奶”高玉倩的发言有长长的三页纸。高玉倩从8岁开始学习京剧,一生演出最多的是现代京剧《红灯记》,最受观众欢迎的也是“李奶奶”这个角色。她始终记得拍电影《红灯记》,先期录音中李金泉多少个日日夜夜在录音棚中严把质量关,这是《红灯记》剧组人人皆知的。李思光告诉我,高玉倩和李金泉是师兄妹,以前两家住在一栋楼里,李家的孩子都叫高玉倩姑姑。高玉倩1964年之前唱的都是青衣花旦,1964年她被选中扮演《红灯记》中李奶奶这个角色。当时她的压力很大,不知道老旦怎么唱。京剧是唱念做打综合的艺术,唱不过关,如何表演?
高玉倩当时不会老旦的唱、吐字、发声、行腔、归韵,李金泉为此想尽了办法,分字分句一段一段教。那时候没有录音机,他就让高玉倩跟着他唱,然后让她回去每天至少练习50遍。高玉倩有工夫就哼唱。而李金泉的科学教法也使高玉倩的演唱发生了质的变化。
当时高玉倩还有一个顾虑,就是觉得自己的声音太媚,有人说她不像李奶奶而像李大嫂。高玉倩想,那就把声音憋憨了唱。李金泉则认为这个方法不对,告诉她不要管李奶奶还是李大嫂,要唱情,唱人物。高玉倩觉得就是这一点给她打下了坚实的心理基础,也打消了她的顾虑。
李奶奶的唱词很多,李金泉觉得唱词太多,高玉倩承受不了,便和导演、编剧商量,由他在唱词里逐字逐句挑适合高玉倩嗓子的。李思光指着高玉倩的发言说:“比如‘痛说革命家史’这一场,在这里一共用了16句,散板两句,慢板四句,快三眼八句。”
2001年5月底,人民剧场上演了两场《红灯记》,因为是原班人马,观众特别欢迎,全场爆满,还卖了站票。高玉倩当时因为心脏安装了起搏器不能大声唱,只是上台念表演唱段,用原来的录音。这一点虽然已经向观众交代清楚,但高玉倩心中还是嘀咕:观众会欢迎这个对口型的李奶奶吗?真是出乎意料,观众非常热情,谢幕时,观众一次次掌声,高玉倩一连接了好几位观众送上的鲜花。
当高玉倩兴奋地走回后台时,意外发现李金泉坐在轮椅上为她鼓掌,“当时我父亲已经中风失语了。”李思光说。高玉倩惊呆了,她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便快步上前一把把鲜花塞在了李老师怀中。我看到高玉倩在发言中说,多少年来,观众们总是赞美《红灯记》剧情感人,唱腔优美,而真实的情况是,剧中三代人的唱腔都凝聚着李金泉老师的心血。
原国家京剧院院长吴江说他是哲学家
李思光说:“那场演唱会上,王晶华回忆自己当初学戏时,有人说她嗓子窄,她就跑去用喊花脸的方法练习。一天被我父亲听到了,听说她是因为嗓音窄在练习,赶紧告诉她这么喊会把嗓子喊坏,还是多听听李多爷三四十年代的唱片吧。”学《罢宴》时,李金泉指导王晶华,你是小姑娘,就应该往老太太方面找,还讲了很多女老旦和男老旦的不同点,让她们走在大街上要多看一看老太太们的动作。
赵葆秀向是李金泉正式磕头拜师的学生,她认为老旦行剧目的丰富和人才济济,离不开李老师的培养,凡是跟李老师学习过的成功率就特别高,而且因材施教,根据学生的不同条件,10个学生10个教法。赵葆秀的嗓子好,就让她在唱上下功夫。
“你看原上海戏曲学院院长王梦云的发言,他说我父亲创作的三出戏伴随了她的一生。《岳母刺字》《罢宴》《李逵探母》可以说是老旦的经典剧目,也是保留的教学剧目。《岳母刺字》可以开蒙,也可以在中年级时候学,但《罢宴》要在高年级时候教,《李逵探母》是一出复杂人物的内心戏,要有一定的经历和文化修养,所以应该是专科以上所研究的剧目。”《岳母刺字》《罢宴》《李逵探母》这三出戏,确实是李金泉为京剧舞台创作的保留剧目,这些剧目不但培养了学生,还创造出了有层次的教学剧目。
“铁梅”刘长瑜的发言是半页纸,每一句都是李老师教她的点点滴滴。她学习《桃花村》这出戏,从出场到每一个唱,每一个念白,都是李老师所教。特别是在《红灯记》中,李老师的教导更是细致入微,很多唱、念、眼神、动作都来自李老师。比如“仇恨入心要发芽”,咬住仇,咬住恨,怎么才能表现出来?李老师做示范,唱“仇”字时,把五个指头攥成拳头,嘴里唱得要非常有劲,表达出心里的愤怒;唱“十七年教养的恩深如海洋”这一句时,一定要配合鼓键子的点跪下,“那不是随随便便一跪,要和唱腔里的擞音、键子和在一起。”李思光说,自己听到这些学生的回忆都很有感触。
难怪原国家京剧院院长吴江评价李金泉是一位哲学家。他说,任何事物都是有限的,李老师能够使有限成为无限。他把京剧的美学吃透了,能使自己的艺术不断延伸,使自己的舞台不断扩大。他不仅能唱,而且能导演,能设计唱腔,设计舞美。他把自己化了,化在整个艺术当中,使有限的李老师成为无限的李老师。
李金泉晚年非常注意保养,常打太极拳。1998年患脑血栓,患病后行动迟缓,语言受阻。为了帮他练习说话,孩子们开始让他念报纸,他念不清,声音也小,底气上不来。家人试着让他念京剧念白,出乎意料,他念得清楚,声音也大。有时候有意无意问他一些京剧唱腔时,他精神陡振,居然能断续地唱出来。
看来弟子们的话真对,李金泉这一辈子,就是为戏而生。
四个儿子都不在梨园行
李思光十来岁时,中国京剧院招学员班,父亲李金泉犹豫再三,最终没有把儿子送去,主要的担心在于男孩子“倒仓”。有人曾经问,李金泉在京剧方面的成就这么高,后代中为什么没有接班的?李思光的总结是:“这就得说我父亲的心思全在工作上,对孩子们的培养是顺其自然,我们兄弟四个都在企业工作。”
李金泉的孙儿李菁自幼在爷爷身边长大,耳濡目染,也能唱出几句。“小时候李菁在家里穿上戏装,拄着拐棍模仿戏曲动作。爷爷见他喜欢京剧,曾亲自写下唱词,教他一段《失街亭》‘两国交锋龙虎斗’唱段。”李菁12岁考入中国戏曲学院附中,毕业后分配到北京京剧院,后到北京电影学院学习音响专业,回院后任音频总监。李思光说:“当年我父亲常告诫他,凡是演出,都要尽责搞好音响,这是保证好演出的一个关键环节。”
李思光2008年退休后,一直和弟弟们一起搜集和整理父亲的有关资料。他们的愿望是将老人家的东西留下来,传下去。
供图/李思光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王勉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