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ing听丨635分盲人考生背后:盲卷推行6年为何仍旧遇冷?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0-08-17 18:55

盲人考生昂子喻在2020年高考中拿下635分后,面对媒体却十分冷静的说:“不要关注我的分数或者艰辛历程,分数会不断被人刷新,需要关注的是分数背后的东西——为什么只有那么少的盲人参加高考。”

在昂子喻之前,已有盲人考生打破过600分的高分关卡。2018年,上海盲童学校的王蕴考下623分,比当年上海高考总分状元就差3分。可是那一年,出现在普通高考考场的盲人考生一共只有2人。

盲人参加普通高考似乎成了“天才盲童”的舞台,然而自此之前却并非如此。

2014年第一份盲人试卷出现在高考考场。2015年,8位盲人考生中的7位被普通高校录取。但没想到,此后几年,盲人参加高考始终维持在个位数,2019年的10人,已经是有资料可查的最多的一次。

每年千万考生里,为什么参加高考的盲人这么少?

推开普通高考的大门

2013年12月11日,46岁的盲人按摩师李金生决定报名参加普通高考,他高考的意愿比任何考生都坚决。    李金生的执拗与冲动源于此前他看到的新闻,某视障女生想要参加高考却被拒绝报名。2002年,李金生参加过成人自考,他通过监考老师读题的方式完成了答卷。他觉得,既然10年前的自考盲人可以参加,为什么被认为最重要的高考,盲人就不能参加?

李金生报名高考却被当地教育部门拒绝,于是他希望通过媒体的力量推开这扇沉睡的大门。在高考报名的最后一天,教育部门的工作人员仍旧苦劝他报名专门为残障人士设定的“单考单招”。“那是特殊教育渠道,普通高考是融合教育,《残疾人保障法》有明确的规定,残障人士有参加全国各类升学和任职考试的权利。”工作人员拗不过李金生,在请示了领导后,在于下班前的最后时刻,给李金生报了名。

李金生并非先天失明,他会写汉字,盲文反倒是半路出家,他申请了电子试卷,但高考中还是没有答上来几道题,几乎交了“白卷”。离开考场时,李金生知道自己的考试失败了,但他让中国高考考场出现了第一份盲人试卷。李金生不担心自己的前途,他靠着针灸按摩技能足够养活自己,他担心的是,明年有没有盲人考生参加?如果盲人考生成绩不好,自己岂不是成了“无理取闹”?

2015年的普通高考,李金生再次报名参加,但当年只提供盲文试卷不提供电子试卷,李金生不得不放弃。但,不过他得知,考场里正有8名盲人应届生参加了考试。

盲人高考的“黄金时代”

李金生很欣慰,2015年的8位盲人考生中有7人被普通高校录取,就读于青岛盲校的黄莺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黄莺是在高二那年夏天得知李金生参加高考的新闻,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可以参加普通高考。她从心底里感谢李金生,如果没有李金生他,黄莺大概率会参加“单考单招”去长春大学学习推拿按摩。

黄莺非常不喜欢按摩专业,尽管她当时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但她觉得视障人士完全可以通过学习其他专业为自己找到出路。

不过保险起见,黄莺还是先参加了长春大学的“单考单招”,高二时,她还是选择进入普通高考班,她利用高二的暑假报了培训班补课。高三时,盲校老师将普通高考班的三名同学召集起来单独进行辅导,开展一对一教学。黄莺觉得高三复习最吃力的是立体几何,其他科目并没有感受到太多难点。

高考那天,黄莺被单独安排在一个考场,老师提前把她带入考场,她没听到同学和家长们的“加油”声,没感到外界的压力。但当她进入考场后,意识到有四五位监考老师在为她服务时,她开始有了莫名的慌张。

由于是第一批参加普通高考的盲人应届生,黄莺此前从来没接触过一套完整的盲文高考真题,她拿到了29页的语文卷子,几乎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开考后黄莺发现题量并没有想象的大,她坦言答得不好,但没想到最终成绩超过了一本分数线85分。

通过高考,黄莺摆脱了只能去“按摩”的路。她本来立志去当特教老师,但因为自己是理科生,而大部分特教师范专业都是文科专业,她无法报名。几经比对后,她选择了武汉理工大学的社会工作专业。

考了白考一语成谶

“黄莺们”被称为盲人高考的“黄金时代”,这给了学弟学妹们巨大的鼓励。但同时,黄莺们也意识到了某些不妥,黄莺被武汉理工大学录取的消息通过媒体报道后,长春大学还给她打电话询问是否还会来学校报道。而她的同学郑荣权被温州大学录取后,曾经“单考单招”报考的学校的新生名册上还有郑荣权的名字。

那个时候 “单考单招”和普通高考之间就形成了一种潜移默化的“竞争”。

杨玉青是黄莺在青岛盲校的学妹,她亲眼看到了黄莺学姐通过普通高考走上了一条自己能选择的道路。

杨玉青报考时,“单考单招”的专业有了变化,增加了南京特师的应用心理学专业。这对盲人学生来说是个可喜的变化,因为多了一个选择,盲人的学习和就业不再等同于“按摩”。

杨玉青不想学推拿按摩,她理想的志愿是法学和心理学,而且她希望能够走出盲人的圈子,这能够帮助自己在社会上立足。于是,当她看到“单考单招”新增了专业,还是融合教育,便毅然报考。

杨玉青顺利地通过了南京特师考试,但她希望还能够参加普通高考,看看能不能考上一个比升级本科不久的南京特师更好的学校。

最终她的高考成绩比一本线高了3分,对于从来没有做过完整高考试卷的杨玉青来说,这她觉得是个大大的惊喜。

但报志愿那天,杨玉青和父母却没想到,计算机系统弹出的提示显示,她的档案已被南京特师提走无法填报志愿。杨玉青梳理这件事情发生的来龙去脉,她明白因为自己此前已经通过“单考单招”考上了南京特师,于是南京特师在统一高考填报志愿前,就将她的档案提走录取了。

杨玉青觉得遗憾,以她的成绩明明可以上更好的学校读书。去年黄莺学姐没遇到这样的问题,盲校和老师也不知道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她能去怪谁呢?难道怪自己不应该去迈进“单考单招”这条路?

杨玉青的父亲开导她说,既然你报了南京特师的学位,如果你因为考试成绩好而不去,这个专业招不满,对人家学校就不公平。虽然心里不平衡,但杨玉青觉得父亲说得有道理,但“公平”二字对于一个18岁的盲人学生来说何其艰难。

打印不出的准考证

黄莺的成功给了青岛盲校的高一学生带来了新的梦想,高二分班时,参加“单考单招”和普通高考的学生几乎各占一半,但杨玉青的“前车之鉴”惊动了学弟学妹们,高三开学时,普通高考班里只剩下周文晴等5名学生。

周文晴喜好文学,高一时,她曾经针对学校政教老师某些僵硬的管理措施提出过合理化建议,在没有得到老师的反馈后,她将这件事情改编成广播剧,在校园里循环播放。周文晴不想去学习推拿按摩,为此她和父母产生了很多次的矛盾,父母希望她能够通过推拿按摩找到就业出路,但是她觉得学中文毕业后去当一名老师,同样可以兼顾自己的爱好和就业。

临近4月,周文晴拗不过家里人,她也没有足够的勇气放弃“单考单招”,她还是报考了南京特师的应用心理学,这个专业总比推拿按摩更能让她接受,况且南京特师有特教和中文专业,周文晴还抱着调剂专业的想法幻想。“单考单招”结束后,周文晴给南京特师打电话,请求他们不要提前提档,她希望如果普通高考的成绩足够好,自己或许还有选择的余地。即使没有余地,她也想进入高考考场体验一下,这也是对自己两年来努力的回报。

但在距离普通高考还有5天时,周文晴发现她的准考证打印不出来,因为南京特师已经提档,周文晴没有资格参加普通高考。她瘫坐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而那一年,周文晴在青岛盲校的应届同学,那群高一时还为黄莺学姐而热血澎湃的学生,走上普通高考考场的人数为0。

看不见的恐惧并不存在

周文晴带着和杨玉青学姐相同的遗憾选择了南京特师应用心理学专业。现在,杨玉青已经考上了研究生,正在等待辽宁师范大学的开学,而周文晴正在为考研做准备。南京特师是“单考单招”的专业院校之一,但也仅是从2016年才刚开始招收视障学生,在针对视障学生的学习和生活方面的便利并没有什么经验。而,但在四年的学习中,她俩都没有感受到有太多不便。

周文晴承认自己当时放弃“单考单招”,而后通过普通高考升学的意念并不坚定。“我不担心我的成绩考不上,我其实更担心的是别的学校不接收我们。”周文晴说,直到她上了大学,了解了相关法律政策,才知道学校是不可以拒收盲人学生的。随着接受融合教育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才对自己在社会中立足有了更充分的信心。

比周文晴大两届的学姐黄莺也一度担心普通高校的接纳程度。黄莺填报志愿之前,曾经给有意向的学校挨个打电话,凡是打通电话的,回应她的都是“不招收视障学生”,黄莺只能选择那些没有打通电话的学校报考。

当黄莺真的踏入武汉理工大学校门时,她发现困难确实存在,但解决起来远比想象的要顺畅。盲校的学生大多在生活自理方面没问题,需要的只是教学便利。黄莺和老师一起摸索,学校帮助黄莺把纸版教材做成PDF文件,校对后变成Word文档,然后通过读屏软件阅读。

黄莺很感谢母校为她提供的帮助,同时她也认为,视障学生进入普通高校就读最大的困难其实还是在自己。她从小在盲校读书,与盲人学生们在一起是一种平等关系,互相帮助变得理所当然。而在普通高校,健全学生帮助她,她反而会觉得给人添麻烦。“其实同学可能是真的有爱心,但视障学生会比较敏感。这种顾虑需要去克服,毕竟以后要走入社会。”黄莺说。

黄莺主修的专业是社会工作专业,几年下来她会到残联或残疾人康复中心实习,在那里她感觉很舒服。也有有的时,她也会去普通的社工机构,她发现那里对残障人士的接纳度也比想象的高得多。黄莺慢慢开始觉得,视障学生真的没必要非得局限于盲人按摩或者特教老师,很多专业就业都适合他们。

可以填补的教学差距

李金生参加高考时,黄莺已上高二,同学们考虑到只有一年复习时间,报考并不积极,她自己虽然考得成绩很好,但与同期参加普通高考的3名同学比是成绩最低的。

青岛盲校虽然是盲人教育的翘楚,但教学大纲仍主要针对“单考单招”。高三时,盲校为参加普通高考的学生进行单独的辅导,虽然盲校的老师们很努力,但他们老师备战普通高考的经验很少,相关的盲文辅导教材又几乎是空白。

第二年杨玉青参加高考时,也曾遇到过困难。考试时她遇到一段完全不懂的文字,以为是试卷错误,老师核对后告诉她这是个有关导数的题目,而杨玉青却没有学过这部分内容。杨玉青说,高三复习时,老师也比较强调曾经学习过的知识点,认为只有一年时间,将基础打牢对成绩更有利。

杨玉青说,她在盲校就读时,因为有黄莺学姐的成功,学校其实是很鼓励大家参加普通高考的。至于教学方面的问题,其实通过学校的摸索,很快就能够跟上普通高考的要求。同学自己也能够通过上辅导班来补上这些没学过的知识点。

而且,杨玉青觉得盲人除了在立体几何方面有先天劣势外,也有优势的一面,他们的学习更专注,能够较少受到外界外面的影响,不像健全学生身边充斥着那么多的休闲游戏的东西,而且选择参加普通高考的学生都有自己的理想,学习的动机会比较强。黄莺也说:“我们更知道高考机会的来之不易”。

但后来出现了“单考单招”和普通高考之间二选一的抉择,盲校、家长和学生们都开始变得保守。到周文晴参加高考时,她发现大家都会考虑升学率和未来的就业问题。

单考单招的背后

“单考单招”政策出台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是教育部门授权一批高校,并以所在地单独命题组织考试的形式招收特定类型的残障学生。从某种意义上说,“单考单招”会使一些本不具备考入本科院校水平的视障学生进入大学,在一定程度上提高视障学生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从社会意义来说,这还是一种促进教育公平的福利性政策。

自2008年《残疾人保障法》修订以后,“单考单招”就和普通高考出现了理论上的并行。2014年,李金生手中的首张普通高考盲人试卷,让这种双轨并行成为了现实。2015年黄莺那一届考生是两种考试制度首次也是唯一一次并行。

2016年杨玉青参加高考时,甚至不知道“单考单招”和普通高考之间只能二选一。她自己也承认,参加了“单考单招”以后再参加普通高考,她参加高考就不会紧张了。而且杨玉青也很坦率地认为,自己之所以没选复读一年再搏高考,就是考虑万一自己在压力下没有考好,又放弃了“单考单招”,那么自己连南京特师也没得上。

学习了心理学后,杨玉青和周文晴对人类“趋利避害”的本性有了理解,尤其是对于盲人学生来说,他们更加敏感,也面临更大的压力,而且他们和家人对未来的考虑总是从更保守的角度出发。

值得杨玉青庆幸的是,虽然她没办法通过普通高考选择更好的学校,但好在她高考那一年,“单考单招”院校新增了南京特师的心理学——这是她一直都很向往的专业——这突破了过去盲人学生只能学习按摩和音乐的桎梏。

黄莺也承认,如果当年她报考时,“单考单招”有心理学专业,同时又让她必须在“单考单招”和普通高考二选一的话,她也有很大的可能不参加普通高考。

可是,周文晴喜欢的是文学,但最后她只能选择心理学——因为相对推拿按摩和音乐教育,她只能接受心理学。她坦称坦陈,自己对这个专业她没有太深的感情。

现在,周文晴想对学弟学妹们说,选择考试和专业时,眼光还是应该放的长远些,不要被社会观念固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爱好,哪怕再拼一年,也是值得的。但她又说,这只是站在一个“过来人”的角度,当自己真的处在考生身份时,也毕竟很难下决心。

周文晴的话很矛盾,但她也说不清矛盾在哪。 “单考单招”作为一种对残障人士的福利性政策,并没有阻止学生有更高的追求,但追求更高理想就意味着必须要放弃福利性政策。

不过杨玉青觉得,“单招”不能取消,因为盲校的教学质量并不能保证考生都能够继续接受高等教育。但对于那些盲校的优质学生来说,他们就必须面临一个抉择,这个抉择是没有退路的。“除非你学习成绩很好,对未来的学习和生活也有特别坚定的信心,才会坚持放弃‘单考单招’去而选择普通高考。”杨玉青说。

统考单招统录是发展方向

李金生认为,视障学生应该有更多的专业选择,事实证明他们很多人在按摩以外的专业也都取得了不错的成就。

在“单考单招”院校中开设更多专业也被认为是一种权宜之计。一位在台湾读书并从事心理咨询工作的视障学者指出,台湾为“身心障碍者”就读的专业扩大到数十个,这一举措肯定是具有进步意义的,但这种进步其实并没有摆脱二元论思维。相关人士指出,这种方式其实还是隔离教育,而非《联合国身心障碍者权利公约》中指出的“全力推进融合教育”。始终在同类障碍者中竞争,除了让社会仍旧有“残障人士低能”的印象,还会导致残障学生缺乏竞争,未来也很难达到开放劳动力市场竞争的标准。而增加相应的就业渠道又会增加社会的运营成本。

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储朝晖认为,2017年为贯彻落实新修订的《残疾人教育条例》,更好的为残疾人平等参加普通高考提供支持条件和合理便利,印发的了《残疾人参加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管理规定》,《规定》可简单概括为“单考单招早录”,残疾考生在受到呵护的同时,也存在着学校和专业选择的客观局限性。因此,“单考”已无存在必要且弊端凸显,“早录”则将招生院校、残障学生和培养残障学生的学校引入利益纠葛与冲突。

日前,储朝晖在《光明日报》撰文指出,对残障人士实行“统考单招统录”不仅整个制度不仅更加合理便利,拓宽残疾考生进入符合其自身优势的普通高校渠道,也能有效保证政策相关各方的正当利益,利于考试招生缓解,实现普通高校对残疾考生的全纳融合,稳步提升残疾人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激励更多残障学生进入普通高校学习。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子渊
编辑/宋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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