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评 | 维克多·雨果:诗歌是激情 戏剧是理想 绘画是阴影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19-09-12 0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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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如果仅仅被定义为一个作家,是远远不够的。他是一个具有激情澎湃内心、远大政治抱负,以及文艺复兴全才理想的一个巨大而立体的形象,他的人生和作品风格,跟他所处的时代,都是极具戏剧性的,而在这种波澜壮阔的底色之下,雨果呈现了全才的能力。

上海明珠美术馆的雨果大展,用“天才的内心”这样的名字,概括了将要呈现给我们的围绕雨果一生的一些注解和补充,印证我们对于他是天才的料想,同时也打开了雨果可被解读的不同视野。

维克多·雨果对于中国观众来说可是一个响当当的大名,不管有没有通读过他最为人熟知的《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九三年》,我们都或多或少知道其中的故事,看过改编的电影,摸过小开本的连环画,听过语文老师慷慨激昂的赞词。在作家的故乡法国,雨果更是家喻户晓,几乎无人不能说出一两句雨果的诗句、发表一两个看法:赞同或者反对,欣赏或者祛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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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雕像》奥古斯特·罗丹

雨果的家族

展览的开场非常简明地叙述了伟人的一生,让观众在进入展厅之前,先做一个预习。雨果的父亲是一位拿破仑时代的将军,功绩卓越,他的母亲是保皇派,父母长时间分居,他是家中第三子,从小跟母亲长大。

根据安德烈·莫洛亚《雨果传》对雨果父母的描述,家庭信息其实透露了他一生轨迹。他的性格,结合了英雄主义和人道主义,他的政治摇摆,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父亲(共和国将军)和母亲(布列塔尼保皇党)的影响。一个细节是,他的母亲在年轻的时候,经常藏匿受迫害者,她的情人和爱慕者维克多·拉奥里将军,正是在她的鼓舞之下,密谋反对拿破仑而被捕处决。

莫洛亚形容她:“这是一个战斗的女人,一个把不可能变为可能的强者。”

他父亲给母亲的信中说:雨果是在唐农,孚日山脉的最高点诞生的,好像意味着冥冥中这个孩子的与众不同。人人都知道他少年得名,二十岁就出版诗集并得到皇家津贴,但是另外一个细节则是,他的同样具有诗才的二哥,在他的巨大光环下陨落,早早进入了“疯人院”,这是一个巨星环绕而不无暗影的家族。雨果自己的孩子也是一样,虽然个个才华横溢,但是都没有非常美满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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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男子坐像、中国女子坐像》 雨果1863-1864年 彩绘木刻

诗人雨果 戏剧家雨果

正式展览分为五个部分:流亡前、流亡中、流亡后、荣耀与后世、雨果与中国。以时间线索为逻辑,将标志雨果一生重要事件作为分割点,在其中穿插了雨果阶段性的重点创作:戏剧、文学作品、绘画才能、家居装饰,雨果和其创作同时被再诠释,以罗丹的雕塑作结尾。

流亡前的生活其实就已经是激情和荣耀的注脚,中青年雨果已经享有无尽荣誉。他刚与追求三年成功的爱人结婚,育有子女,在巴黎出版了《东方集》(1929年),受到拜伦影响,转向浪漫主义,获得了一大波追随者,每天聚会、散步,谈论文学创作,虽然生活不无暗影,哥哥疯掉,母亲和父亲相继离去,但是他拥有能够支持他和互相品评进步的评论家挚友,有着家庭生活的后盾,正向着自己的理想夏多布里昂靠近,过早成名没有让他沉沦,而是越战越勇,“没有一行软弱无力”,真是非常好的形容,不仅是对诗,也是对人。

雨果首先是一个诗人,他对文字的把控力,对词汇量的掌握,对文体的探索,都起于诗歌,成于诗歌,换句话说,从模仿大师文笔“修建得整整齐齐的凡尔赛花园”,到丰富繁茂的“原始莽丛”,诗歌确立他最早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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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浪》或《我的命运》 雨果 1857年 墨水、水粉

19世纪本来就是一个诗歌享有极大荣誉的时代,摘得诗人桂冠,就可以获得通向政治生活的一把钥匙(如他的理想夏多布里昂)。

雨果也开始尝试写小说,他的第一部小说《冰岛凶汉》获得的影响力并没有诗歌大,但是借此写出“无法放入诗集的内容”。他还有一个理想是征服戏剧。他的第一部戏剧《克伦威尔》写于1827年,因为没有得到公开演出的机会,所以他组织了好几次公开朗读会,雨果亲自朗诵,巴尔扎克、梅里美、大仲马等朋友围聚,从傍晚一直到凌晨2点,获得了非常激烈的反应,“大仲马嘴里塞满蛋糕还在大叫妙极了”。他从诗歌就表现出来的华丽而热情的风格,宏大的场景,澎湃的遣词造句,使这部作品成为了浪漫主义的宣言式作品。

戏剧是个讲坛,是个布道坛,戏剧也是一个艺术的综合体(文学、表演、布景、音乐),“这是一件浩大和巨大的事情,这是人民。这是人类。这是生活。”从宣言式的《克伦威尔》,到成功上演的《爱尔那尼》《吕克莱丝·波日亚》《玛丽都铎》《安日洛》等,雨果一生共有十部左右戏剧,获得了褒贬不一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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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景观》 雨果 1837年 牛皮纸墨画

激情雨果 凡人雨果

这是一个具有极强欲望和能力的人,他需要崇拜者,这个崇拜感从爱人身上获得不了,于是在情人身上开花结果。看一下他给朱丽叶·德鲁埃,他的三十年的情人——雨果给她提供经济援助,他们生了四个孩子,她终身跟随,甚至不外出过深居简出生活——写的一首诗歌,也马上能感受到他那种绝不羸弱的博大风格。

“我现在已能向飞逝的岁月宣布:

逝去吧!我已没有什么可以老去!

带着你那些凋谢的花儿离去;

我心中有一朵花,谁也不能摘取!

你翅膀的扑击打不翻我的壶,

此壶我已灌满,永远够我解渴。

你所有的灰盖不住我灵魂的火,

我心中的爱比你能湮灭的更多!”(飞白译)

这是何种激情和自信!也难怪他的情人朱丽叶给他也回馈了上万封的情书,用一些花式赞叹进行回应。

对于雨果的生活产生好奇的人在展览里可以看到部分实物,包括纳达尔的肖像,情人的画像,他钟爱的大女儿的肖像,还有雨果夫人的素描,移动写字桌,头发,等等,还包括他入选法兰西学士院院士的绿色礼服,不用怀疑雨果穿上后会多么紧俏挺板,包括亲人在内当年多少人抗拒他从诗人走入仕途。

在《城堡卫戎官》之后,雨果就不再创作剧本了,在此之前,他投入最大经历的无疑是戏剧,连续的排练,准备上战场一样的首演,紧张地等待媒体评论,但是随着盛名,雨果开始收获挚友的背叛,爱情的消逝,作品的嘘声,他开始四处树敌,紧接着,雨果进入了自己生命中最大的转折点——

流亡。

维克多·雨果的法兰西学院院士服,1841年,呢料金丝线刺绣_副本.jpg

维克多·雨果的法兰西学院院士服 1841年

画家雨果 通灵者雨果

1851年12月,雨果前往比利时开始长达十九年的流亡生涯,先搬往泽西岛,定居在海景台,然后去了根西岛,定居高居城,一直生活到1870年。

巴黎没有大海,流亡生活给雨果带来了大海的深远和恐怖。

从1848年开始,雨果创作了大量的绘画,其中很大一部分描绘童年跟随战争中的父亲游历景观的残像,很大一部分描绘大海,他自比大海里的小船,小船冒出的烟则是英雄气概的表现。

展览中大概有二十余幅雨果的小幅绘画作品,在牛皮纸上,用墨水水彩,大部分是棕咖色的,进行的描绘和晕染,雨果的塑形线条很准,他的儿子夏尔·雨果在《过路人在雨果家里》提到:“一旦纸、笔和墨水瓶端上桌子,雨果便坐下绘画,事先不勾草图,没有先入为主的想法,运笔异乎寻常地自如,画的不是全图,而是景物的某个细节。”

而且他作画方法非常不同,他用泼、撒、刮,甚至是拼贴技术,工具则有铅笔、水彩、木炭、钢笔,甚至咖啡渣,达到一种晕染印象的效果。他的绘画具有一种轻巧的厚度,但是氛围清晰可见,好像墨水唤起了“那些疯狂的山崖村落,黝黑的湖水和荒原上的鬼火。”(安德烈·布列东《无明确图案的转印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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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

这一段时间他还开始参加灵桌会,并且用左手在这个过程中无意识地绘画,这些对于雨果来说,可能并不叫绘画,所以他也从来不公开承认自己是画家,但是这些潜意识或者有意识中进行的水墨晕染,却启发启迪了很多后来人,雨果成为了预示现代主义绘画风格的人。兰波和洛特雷阿蒙这两位伟大的诗人都曾向雨果致敬,视其为“通灵者”。人们认为雨果的绘画影响了后来的马克斯恩斯特和安德烈·马松,甚至影响了法国画家让·杜布菲发自本能的“原生艺术”。

如果诗歌是激情,戏剧是理想,绘画就是阴影。大海不仅把阴影都显现出来了,而且催生他用小说的方式,给出了最为激烈和完整的舞台。这一期间的《悲惨世界》《海上劳工》《笑面人》等等,是他对生活时代际遇的反馈,书籍一出版就获得轰动,围绕其作品的绘画、版画也同时广为传播。

不朽的雨果

这里有个小插曲,其实在1867年,雨果就已经知道了他在中国被叫作“夷克逫诩拗”,来自《孽海花》作者曾朴的翻译,后者对雨果戏剧做了全面研究,后来雨果被称为“嚣俄”,鲁迅也翻译过他的作品。雨果与中国最引人瞩目的关系就在于对英法联军劫掠圆明园的谴责。展览中与中国联系的这一部分,一是体现在雨果自己设计的中国风格的彩绘木刻创作,一个是早期出版的雨果图书展示。

我们也在展览中,看到了1932年的《悲惨世界》书籍里,那个如今因为音乐剧海报而举世闻名的小女孩珂赛特的形象,而这部被反复重拍的作品,一次次燃起人们心中对真善美和爱的热情,回到作品,回到雨果,他的人道主义信仰和他的行动的自信结合在一起:“上帝给人激情,社会给人行动,自然给人梦想。”雨果结合了三者,他的乐观让他坚信人的良心可以指引道路,他的小说创作正是为了佐证这种看法,是一种布道和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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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人类时代,生物科技和人工智能被反复提及的今天,雨果笔下的“人”具有强烈的标本意味。

在展览的后半部分展示了雨果的私人生活领域,他高居城的家,今天的雨果纪念馆,他的内部装饰和设计,以及他在另外一处住所里设计的中国风格的木板装饰,虽然远离巴黎的社交圈,但是他的高居城可是一点都不朴素寒酸,一楼的大厅颇像宫殿,还有整套1825年国王查尔斯十世赠送给雨果的法国赛弗尔瓷器,而他的工作间在四楼,可以面朝大海,包裹在异域风情的毯子装饰中,整个的家居环境,可以用浓郁来形容。

在最后有一套完整的根据《九三年》由罗伯特·高蒙创作的插图,《九三年》是雨果最后回到政治历史背景的最重要的写作,描写了法国大革命期间布列塔尼地区共和党人和保皇党人之间的斗争,以及人物内心的挣扎,这是他长久思考后的作品,而这一套展出的插图也精要地再现了书中的场景,给人印象深刻的是描绘圣巴托洛谬的屠杀那一幅,画中的两个孩子依偎着母亲的尸体,雨果的一生是不乏看到类似战争的残酷场面的,青年的他也饱尝贫穷的辛劳,这也是他熟悉而描画的内容。

雨果生前讲过要举行平民葬礼,但是1885年5月22日去世之时,政府改为国葬,两百万民众自发跟随灵车送至先贤祠,这一事件成为镌刻在法国历史上的重要事件,它不仅确定一个主要通过文学表达的人在社会生活中的位置,而且还提醒不同政见和风格的人,因为“人”这个最为普世和复杂的内涵,而寄予在行动上的非常重要的思索启示。

展览最后是罗丹给他画的素描,和凭借素描做的一个青铜雕塑,那个创作出《加莱义民》的人,将雨果塑造成了一个躬身,谦卑,一反英雄气概的沉思者形象。雨果是一个启明星一样的人,他是多维度的天才,他是人道主义的护卫者。

文/剀弟

编辑/弓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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