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钢远景
午后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窗棂,落在一幅幅遒劲的古树图谱和徐徐展开的《京西首钢园》长卷上。宋建华戴着眼镜,指尖轻轻拂过宣纸,“你看这树疤,像不像老北京胡同里晒太阳的老爷子,褶子里都藏着故事。”他的个人画展《千年古树阅京华》,将于9月8日起在北京角楼图书馆展出。
自2000年春天起,宋建华背着画板,踏上西山古道,走进胡同深处,寻遍北京古树。他用毛笔和宣纸,开始了一场与北京的漫长对话。“一开始没想那么多,就觉得我出生在这里,想把它记录下来。二十多年来,这样的寻访写生成了我生活的日常。它们像把钥匙,打开了我眼里的另一重北京。”宋建华笑起来眼角堆起细纹,像他笔下古柏苍劲的树干,他说,“以前是画样子,后来想画里子。”他用15年画首钢,写尽钢与铁的温柔转身;他花25年跑遍京西,绘出京西秘境胜景;最近几年,他又拖着一条伤腿跋山涉水画古树,有年轻人特意找到画室道谢:“看画就像看到奶奶还在树下等我。”那次腿伤,宋建华记忆犹新,“那天我骑自行车去潭柘寺后山找一棵千年银杏,山路湿滑,摔了一跤。当时我先坐在地上乐了半天,我就想这岁数我还能骑自行车爬山,行。现在还能想起当时又疼又乐的劲儿。画画这件事儿,我只要还能拿笔,就想接着画。”
宋建华,画家,北京西山逸林画院院长
老树 是家的方向
北青报:您的个人画展《千年古树阅京华》将在北京角楼图书馆开展,当初您创作“古树”系列作品缘起是什么?
宋建华:这里面有一段故事。小时候我妈跟我说,我的出生地就在老古城(位于石景山区),那是一个古村落,村子在老古城小学的边上,那里有一棵老槐树。大约十年前,有一天我听说老古城那片儿要改建了,就想着去看看自己的出生地,留下点儿念想。记得当时是冬天,刮着大风,我骑上自行车就去了。
到那儿一看,四周全都是碎石乱瓦,房子已经没了,就那棵老槐树还在,树边上还有一点铁栅栏,那铁栅栏是当年我的小学校的围墙边。我有个习惯,走到哪都拿着画本。当时我就打开画本赶紧画。然后就听见陆续来了很多人,他们站在老槐树的边上指指认认,有的说我们家在树这边儿,有的说我们家在树那边儿,当时看着这情景我心里一热,我心说,这树就是家的方向啊。
戒台寺卧龙松
从那开始,我就有意识地做了计划,想要寻访北京108棵古树,进行采风创作,到目前为止,我创作完成了47棵。此外,我还想逐步完成对四大古都的古树写生。
北青报:北京很大,寻访108棵古树,要付出很多时间和精力。您为何坚持现场写生创作?
宋建华:明末清初画家石涛提出的“搜尽奇峰打草稿”和“笔墨当随时代”这两句话对我影响至深,我坚持现场写生,用自己不断观察、体验和感悟的方式进行创作,并力求将个人情感与时代特征融入作品中,展现我们这个时代的艺术风貌。
在我看来,画画是三维甚至四维的艺术表现,直接去现场写生能够更好地感受和捕捉物体的立体感与动态。如果不在现场写生,我无法真正体会到绘画对象的精髓,更谈不上结合当下的视角和人文关怀进行创作。
北青报:您创作“古树系列”作品进展得是否顺畅?
宋建华:在我画古树的过程中,经常能感到一种类似“如有神助”的感觉,笔下不由自主地流出那些线条、笔墨,让我进入佳境。
有一次,我和学生约好去密云新城子镇寻访北京侧柏之王“九搂十八杈”。这是棵商代的古树,树龄大约3500年了,是北京地区最古老的古树之一。
去的路上一直在下雨。待到山脚,我远远看见半山腰处有一棵非常奇特的大树,认定了就是它,到那儿一看,果然就是。我们停好车的时候,雨也停了。于是我快速找了个位置开始画,同学们就去别的地方采风。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大树似乎在告诉我要下雨,我心里就像听到一种急切的嘱咐,赶紧给学生打电话让他们快回来,他们听了还觉得奇怪,说这会儿阳光明媚的不会下雨吧。结果,他们回来之后刚把伞撑开,雨点就落了下来。很多类似的经历,也许是偶然,但我仍然会觉得万物有灵,尤其是古树,每次对着它们作画,似乎就像与历经沧桑的老人对话,它们在指引着我。
还有一次,我带学生出去写生,那次有两个家长跟随。后来家长说,看到我在野外画画的时候腿上趴满了蚊子。但我当时真的没感觉——往那一坐,这笔拿起来就好像忘乎所以了似的。
北青报:描摹古树,您有哪些难忘的经历和体会?
宋建华:探寻古树的时候,能够零距离靠近它们、观察它们,更亲近地记录它们,我觉得这种“对话”太难得了。比如昌平延寿寺800多岁的蟠龙松,它的姿态非常奇特奔放,当时我绕着它边走边看,看了半天才敢动笔。
在探寻古树的过程中,还能了解到很多历史,增长知识。比如北京第一块植树碑,就在京西蟠龙山(今法海寺森林公园内)。这块碑是1924年时,京兆尹刘梦庚响应孙中山先生和冯玉祥将军“为国植树,造福后人”的号召,亲手立的植树碑。这块植树碑到今年一百多岁了,是北京最早为植树而立的纪念碑。
因为画古树,我还交了一大堆朋友,他们会拍好多照片给我,和我探讨。前不久,我去北海公园画唐槐,它树龄1200年了,是北京国槐之王,因为它在画舫斋的古柯庭,每次只开放一个小时,我几次去画时,有好多人站在后边看,有的帮忙提醒遮挡我视线的游客,有的帮忙维持秩序。在我看来,美术是一种语言,艺术感染力能够跨越人与人之间的界限进行心灵的交流。我一直认为,艺术家走到最后应该是思想家,因为你画出来的东西既是它,还美于它,这就要求把深层的思想通过艺术表达出去。
京西八大水院之一双泉寺
遍访西山 记录与表达
北青报:您自幼研习书画,是怎样走上美术之路的?
宋建华:我从小喜欢涂涂画画,上小学一年级,刚发的书本就全画满了画。老师直接就找家长了,回家就是一顿胖揍。我记得一直到小学三四年级,只要家里人看见我画画,我就免不了挨一顿揍。那时候大人觉得画画是耽误学习。
我小学的班主任只比我们大七八岁,师范学校毕业之后就到小学来任教,他的书法非常好。他跟我说,别人我不管,宋建华你必须好好写字。这句话我一直记得,而且,好好写字这个事儿我一直坚持。有一年暑假,我参加区里的儿童美术比赛得了二等奖,奖品是一个铁皮铅笔盒,里面装满了彩色铅笔。家里人也都挺高兴。后来上初中,我到了古城中学,我的中学老师何大齐特别厉害,他在人物画教学和书法上有丰富经验,并且对老北京民俗风情有深入的研究,跟着他学习之后我就算如鱼得水了。
还记得有一次我从父亲兜里偷偷拿了两块钱,到西单辟才胡同报了一个中国书画研究社的美术班。那天我回家晚了很多,家里人着急了。回家后,我不得不老老实实说了去向。看到我这样子,家里人知道是真的拦不住我画画了,就从那开始支持我学画。第一件事儿就是给我买了一件人造革的夹克,因为冬天冷,我妈看我坐车来回冻得哆里哆嗦。在当时,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巨大的鼓励。
北青报:回望您经历的美术道路,有哪些值得分享的人和事?
宋建华:我先后师承何大齐、吴铎、龙瑞等名家系统学习传统山水,这一路走来得到诸多恩师的开蒙和殷殷教诲,他们教导我要师法自然,这点我始终铭记在心。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就开始和同学结伴到苏杭、泰山等地去写生,到大自然中完善艺术感知、升华艺术灵感。我印象很深,那时候咱们国家在对越自卫反击战,涌现出许多战斗英雄的事迹,令人振奋、催人泪下,老百姓用各种方式学英雄、敬英雄。从黄山回来,我就跟同去的朋友建议说咱们画一张大画,送给老山前线最可爱的人。当时有很多人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致敬之情。画完之后我们就给北京市政府邮寄了过去,没想到有一天,市里突然通知我们去人民大会堂参加赠画仪式,那幅15米的长卷《百松图》由市政府赠给了老山前线英模报告团。那是1985年,大年三十的晚上,那年我22岁,记忆犹新。
自那之后,我开始坚定地认为画家应该是时代的记录者。我出生在北京石景山,我要用手中的笔去表达对家乡的感情,记录家乡的变化。
北青报:这也是您25年前开始深入采集西山掌故、民间传说的初心所在吧?
宋建华:是的,西山脚下,永定河畔,孕育了石景山的历史文明。小时候我就在永定河边上生活,我想把家乡的美和人们对家乡的情感通过绘画表达出来。
最开始我寻访创作“西山系列”作品是缘于《西山名胜记》要再版,他们找我绘制这部书的插画。《西山名胜记》的作者是民国时期曾久居八大处的文人田树藩,最初刊行于1935年。80年后再版时,正是推进“西山永定河文化带”建设的时期。随着时代变迁和岁月更迭,田树藩先生笔下的西山名胜已经发生了变化,再次挖掘和梳理西山的历史风貌,对我来说是责无旁贷、与有荣焉的一件事儿。我花了两年多,按照书中记载胜景,遍访田先生所述各地,庆幸得到很多朋友的支持和帮助,顺利完成实地写生,这部书后来也得到诸多读者的好评。
西山五里坨净德寺遗址
老的不能丢 新的得接住
北青报:从您的画里,更多读出的是人文色彩,比如《重修永定河道图》这幅焦墨写生图,表现出独特的劳动场景。
宋建华:我比较关注人和时代,有人才有魂。
前两年永定河改建的时候,我看到很多工人在河道里干活,他们埋头忙碌又专注地重修永定河道。我当时就想,上一次修缮永定河是三百多年前,雍正年间。在跨度这么多年后又一次修缮,我一定要把永定河的这个状态画下来。
一幅画不光是画面故事,驻足凝视,它后面的情境和意境往往更引人思考。你要能“替画代言”,比如说画首钢,谁都知道它美,但是你得替它把那个与众不同的美“说”出来。
北青报:您的“首钢园系列”主题长卷曾经在首钢展览,反响很大,这个系列是如何开启的?
宋建华:15年前的一天,我听说首钢要迁走了,就一个人跑到首钢,绕着它一圈一圈地转。那时高炉冒着烟,所有的机器和工人依旧忙碌着,看着眼前鲜活的景象,我心里好像长出一支毛笔,做着取舍,甚至已经“画”了下来。那时,我就决心记录下首钢的样子。
后来,我爬到石景山山顶的功碑阁,在那儿写生。当时是寒冬,冻得耳朵发麻,但也顾不得了。实在冷就跑上一会儿,搓搓手接着画,就这样生生画了两天。
北青报:在山上写生,又是长卷,这个过程中采用了怎样的创作手法,有遇到哪些困难?
宋建华:好多人都问过我:这长卷你写生怎么打底稿呀?我是在山上站着画的,一只手托着画板,一只手画。我不打底稿,先在心里想好构图和比例,通常会从一个特定区域下笔,比如从秀池边的一棵树开始,逐步展开画面。山上风大,画长卷根本不敢铺开,我是画完一格把它折起来,再接着画另一格。实际上,一格一格地画,我甚至有时不知道最终画面会是什么样,只是不断地凭着感觉去尝试和调整。好多时候感觉画笔接触纸张时,笔触就不可抑制地流淌出来,往往呈现出意想不到的效果。
通过写生,我能更直接、更强烈地传达我对事物的感受和内心世界,更不用说在绘画过程中,我会将经历的故事、情感体验融入其中。比如围观的工人们除了好客和热情之外,从他们的言谈话语中我还能听出一些复杂的情感。有位老工人,有次给我带俩糖火烧,蹲在旁边看我画,他说,您把那条老轨道画重点,我在这儿干了快三十年。
15年后,新首钢华丽转身的时候,我已经快60岁了,又去画重生的新首钢,我觉得老的不能丢,新的得接住。记得当时站在山上的老地方,画了两三个小时,手指就开始抽筋。画五六个小时的时候,我的腿也撑不住了,膝盖时不时会咔地别一下。当时既有一种对创作的紧迫感,又有一种对时光易逝、不胜体力的感慨。
先追求共美
之后才是个性美
北青报:您从事过设计工作,后来又当老师,这些工作经历对您的艺术发展有何影响?
宋建华:我初入社会是在园林系统工作,有幸师从园艺大师刘秀晨先生。他是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师傅,专业很厉害,业余爱好琴棋书画、吹拉弹唱,非常有才,对我产生了深远影响。我在他那里锻炼出了从平面图纸到立体化想象的能力。这种训练对我后来的艺术创作和教学都至关重要,它教会了我在没有计算机辅助的时代,如何凭借自己的想象去构建空间造型,以及如何表达抽象的思维。我经常跟我的学生讲,你们一定要自己学会一个本事,就是在创作时把视角升到二三十米的空中,能够鸟瞰整个作品。
我后来又从事过媒体、广告等工作,还在石景山游乐园工作过,但我的美术创作从未中断。这些“从心而动”的经历,可能给了我更大的自由空间去发挥我的艺术才能。
北青报:在您从事艺术创作近50年的过程中,您的画作不仅具有写实性,更包含了个人情感和对时代变迁的独特见解。您在教学中如何传授艺术创作中的取舍与重点?
宋建华:我们写文章也好,搞艺术创作也好,老强调重点,什么是重点?我经常跟学生讲,画最触动你的,尽情描摹它、放大它、赞美它。在做这个事儿的时候,一方面自己心里会得到满足、舒畅,另一方面,也要给看画的人带来愉悦。我想强调的是,美术这东西,是需要交流的。艺术家先要追求“共美”,之后才是个性美。
北青报:所以说,您认为艺术创作中很重要的一点是处理好“共性”与“个性”关系?
宋建华:是的,我认为艺术创作首先应追求共性,即作品要被普遍接受,之后再通过独特的艺术语言展现个人风格。过分追求个性可能会导致艺术作品失去普遍交流的价值。一个真正的美术家,他的艺术创作应该是在共性基础上融入自然流露的个性表达。
供图/宋建华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李喆
编辑/汪浩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