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
公刘是上世纪后半叶我国最出色的诗人之一。他原名刘耿直,公刘是他使用的笔名。《诗经》《大雅》中有篇《公刘》,歌颂了古代部族首领公刘的伟业,刘耿直用这个符码作笔名,应该只是觉得有趣,正如我曾使用赵壮汉为笔名,我哪称得上壮汉呢?有趣而已。
公刘其人其诗,在诗界早有定论,大诗人艾青曾对作家从维熙这样评价他:“你的眼睛没得色盲,中国什么行当里都有真假‘李逵’,公刘是诗歌界中的真‘李逵’,是个真正的天才。”
我少年时代就读过公刘的诗,觉得特别好,比如《西盟的早晨》,西盟是云南的一处边防哨卡,公刘写这首诗时才二十多岁:“我推开窗子,一朵云飞进来/——带着深谷底层的寒气,带着难以捉摸的旭日的光彩。/在哨兵的枪刺上凝结着昨夜的白霜,/军号以激昂的高音,指挥着群山每天最初的合唱……/早安,边疆!早安,西盟!带枪的人都站立在岗位上/迎接美好生活中的又一个早晨……”再比如他1956年写的《上海夜歌》:“上海关。钟楼。/时针和分针像一把巨剪,一圈,又一圈,铰碎了白天。/夜色从二十四层高楼上挂下来,如同一幅垂帘;/上海立刻打开她的百宝箱,到处珠光闪闪。/灯的峡谷,灯的河流,灯的山,/六百万人民写下了壮丽的诗篇,纵横的街道是诗行,灯是标点。”我还读过他发表在《人民文学》杂志上的电影文学剧本《阿诗玛》,虽说是剧本,却段段句句洋溢着诗意。我个人读诗,追求“诗味儿”,有些诗读过摇头,就是觉得“没味儿”或“不对味儿”。当然,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也许有人认为我的诗歌审美观保守、落伍,不去管他,反正,我喜欢公刘诗句里的那种醇厚如酒香的味儿。
在接触公刘之前,听到一些并非恶意的议论,有人跟我说,公刘有洁癖,你要是坐了他的床哪怕只一分钟,事后他会收拾半小时;又有人跟我说,公刘对人很和气,但是你跟他交谈,你说十句,他只回一句,而且多半只有两三个字,如“也是”“未必”“那很好”;还有人跟我说,公刘倒从来不板着脸,但他很少笑……
1981年,冯牧带领公刘、宗璞、谌容和我去往兰州采风。到了兰州入住宾馆,我跟公刘一屋。开始我有心理负担,总怕自己行为不慎,触碰到公刘洁癖,闹得双方尴尬。他选择了靠窗的床,我提醒自己室内移动连他那床的床单也别碰着。他果然有洁癖,而且,并非只是不喜欢别人坐他的床,他的洁癖是深度的,比如,那时候也会有人给他递来信件,他阅读后,便会撕得粉碎,然后小心地扔进垃圾桶,看样子他是时时做减法,凡认为不必留存的,一定销毁。客房里只有一张书桌,我主动表示使不着,请他专用,书桌本来服务员已经擦拭得很干净,他还要用自己带去的纸巾再加工,他把带去的书在桌上摞得整整齐齐,坐在书桌前看书或写字,坐姿端庄。我在屋角的沙发上休息,难免迤里歪斜,倘若那时有人从旁拍照,把我们两个都拍下来,画面上的“对比度”,一定令人发噱。
活动完毕,回到房间,我们俩渐渐熟悉,他也接纳了我,有时也聊天。我有时候会逗他笑,比如我说:“姓张的取笔名,好有意思啊,内蒙古有张长弓,还有叫张弓长的,还有单叫张弓、长弓的,云南不还有作家叫张长吗?”我故意绕口令般重复一遍:“张长弓,张弓长,张弓,长弓,张长……”他岂止莞尔,竟笑出声来。
那次出行,我带了画架夹子,给冯牧画了个铅笔速写,扭着他让签名,冯牧竟签了。我给公刘画的是水彩画,自认为画得颇像,且背景有浪漫气息,我让他签上名,他只笑,就是不签。那次正好广东名画家杨之光也到兰州采风,跟我们住一个宾馆,他给我们每个人都画了淡彩速写像,他画讫让签名,冯牧和我都签了,但公刘还是没签。公刘的深度洁癖,由此可见。
后来公刘蓄须,形象跟画像上差别就大了。从维熙写有《公刘是个有血性有文脉的真正诗翁》一文,其中记叙:“ 1983年,公刘一度安家于北京,有一次我与谌容、心武特意去景山附近他居住的宅院,看望诗坛大才公刘。那是一次使我终生难忘的会面。他说了几句风趣的话,曾使我们开怀大笑:诗是醇香的酒,而不是无色无味的水;好诗虽然不能醉人一溜跟头,但总不该像喝白开水一样无味吧!那天,我们是中午去看望公刘的,一直神聊到日影西斜,才与公刘话别。昔日,文坛盛传公刘性格怪僻,但我看到的公刘是个十分随和而又不失风趣的人。他送我们到庭院门口,与我们握手话别时,还不失风趣地与我们相约:‘好花不常开,何日君再来!’”
我的回忆加上维熙兄的回忆,应该呈现出了一个立体真实的公刘。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