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尘(作家)
人对旧事的遗忘,是一种虚薄。相反,人没有认真看一个东西,只是在偶遇时匆匆一瞥,这也是虚薄。
从成都市区出发,往西北方向走,不到100公里,在大邑县的城北有一座雾中山,并不高,主峰海拔1638米。这里常年云雾袅绕葱郁阴凉,名副其实。这样的一个很有仙灵之气的地方自然会有很多寺庙。我和同行友人在2023年12月在雾中山走了一趟,是微旅行,前后就两天,因此仅访了几座寺庙——接王寺、开化寺、白岩寺,还有一座废弃的寺庙,圆通寺遗址。
这其中名头最大的是开化寺,始建于东汉明帝永平16年(公元73年),仅晚位于洛阳的中国第一座寺——白马寺六年,是中国南方的第一座寺庙,称誉“川西第一丛林”,由东汉大臣付英和印度最早来华传道的高僧伽什摩腾、竺法兰一起开创。后两位印度高僧最后葬在他们开创的白马寺。
开化寺背山面谷,气象俨然,可惜还在修缮中,显得杂乱不整。跟所有的古刹一样,开化寺经历了多次被毁重建的过程。据说最近这次修缮是从2005年开始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工。
跟努力恢复中的开化寺相反的是圆通寺。在上坝村,沿着乡村机耕道开进去,眼见山坡上立有一个木造六角亭,这是一座接引亭,是通往圆通寺的标志。就此停车,沿着路标步行一段小路,就到了。
这是一座明代寺庙的遗址,原有的规模和结构,从山坡上望下去一目了然,目前还存留牌坊、照壁、三孔石拱桥。
牌坊是建于明代的四柱三间石牌坊,匾额上题有“蜀府禅林”四个字。牌坊很气派,有着仿木结构的斗拱,两面额枋上均有复杂的刻饰。
照壁也挺气派,四柱三楼歇山顶,也有很多神兽和花卉的刻饰,照壁两面刻有对联,都清晰可辨,一面是“沼映心萃,桥声即岸”,横批“南无佛”;另一面是“寺自锦江名立古,山从玉垒脉遗宗”,横批“锦璧云敷”。
牌坊和照壁之间有一座三孔石拱桥,栏杆毁损,只在桥中间残留了一根柱头。
四川的大山深处历来有一种特别的浓绿,这种浓绿由树木、杂草、青苔以及空气中极大的湿度混合搅拌而成,绿得深不可测又沁人心脾,这样的浓绿就覆盖在圆通寺遗址上。
整座绿沉沉的遗址中,牌坊前的两个石狮子鲜艳耀眼,它们被黄、蓝、红的油漆重新装饰了。遗址上除了这些古老的石头建筑之外,还有两座跟普通的川西农舍没啥区别的房子,一座的侧面堆满了旧木头和柴火,看来是起居用房,另一座很方正,黄瓦覆顶,这就是圆通寺现在的大殿。
四下无人,大殿的门被一把大铁锁锁着,门扇之间露出一道挺宽的缝隙,贴上去看视野也不算狭窄。大殿里有色彩鲜艳做工粗糙的千手观音塑像,还有好些类似土地爷灶王爷的道教塑像,香炉里插着香,水泥地上的蒲团东一个西一个。是一个日常存序的佛道混合拜祭场所。不知道管事的是和尚还是道士。
我看有文章说,这里年节时有时会举办“坝坝宴”,四川乡间举办红白喜事时的露天宴会,也叫“九大碗”。想象中,那种根植于乡间的信仰传统和日常烟火,放在这个遗址废墟上,有一种特别的和谐。
日本古代有一位很有名的泽庵和尚,他曾经说过一句话,大意是:“天地自然是人眼看不见的巨大石磨,我们的身体,是磨盘缝隙里的短暂实存。”在圆通寺遗址的现场,我想起这句话。
这句话我是从日本作家四方田犬彦的《摩灭之赋》这本书里读到的。我遇到《摩灭之赋》是偶然。前几年在成都的一苇书坊,在书架前溜达,看着看着,这本书的书脊跳到眼睛里。作者很陌生,但书名很吸引人。取下来翻了翻,然后买了。读的时候发现是一本很厉害的美学著作,幽微、深邃,作者以全世界好些著名的废墟和遗址为对象,在时间的散逝和空间的流转之中体会宇宙万物摩灭更替的价值和意味。
四方田犬彦说:“墙壁、石柱和塔,不仅体现了人们想将世间万象都铭刻于其上的强烈欲望,同时如实记录了企图摧毁这些铭刻的诸多暴力。人对旧事的遗忘,是一种虚薄。相反,人没有认真看一个东西,只是在偶遇时匆匆一瞥,这也是虚薄。我们在信息爆炸的现代消费社会里,随时随地地体验着虚薄。”我很喜欢这段话,尤其喜欢虚薄这个意象。
我在设计这篇文章的结构时,想的是要把努力恢复原貌的开山寺和已经湮没于废墟之中的圆通寺,还有泽庵和尚以及《摩灭之赋》联系在一起。写的时候,我突然把四方田犬彦和《摩灭之赋》,作者名和书名,都给忘了,也就没方法去查我的藏书或者读书笔记。当然最后还是搜到了,于是也就找到了上面那段话。这也是虚薄的一种滋味吧。
2024.9.23
供图/雨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