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萨扎布的贵勒斯太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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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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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成瑞(当代青年艺术家)

年轻人、老人和孩子们都盛装打扮,等着我们远道而来。而我们很有可能是很久以前离开的人,走了很多年,辗转很多地方才出现在这片草原深处的腹地。等待我们到达的人们从来没离开过,一代又一代地延续到现在。促成这次见面不是旅游,也不是猎奇或巧合,而是一次当代艺术展览。

与嘉宾合影,萨扎布(左三)

当代艺术是对同一时间维度的认同,是没有语言壁垒的事关人的苦难和自由的无限空间。因此,我对当代艺术发生在草原并不好奇。身处在原野的中心,尤其是阳光将大地照耀得五彩斑斓时,我好奇很久以前生活在这里的人脚下有青草、胯下有大马,为什么还要长途跋涉不惜血流成河也要征服全世界?这里面的雄心和忧伤是怎么分配的,民族的骄傲和个人的荣誉是怎么衡量的。我对蒙古族的历史知之甚少,即便在网络信息便捷的今天,我也没有去查阅关于蒙古族厚重的历史,我宁肯通过草原,通过与蒙古族朋友的友谊,通过蒙古族的音乐和他们的面孔,勾画出一个抽象的,感性的,可能仅属于我的关于蒙古人的认知图景。

蒙古族一直是最有象征性的一个民族,至少在我的认知中是这样。随便一个蒙古人的马头琴中都会流淌出一个悲凉深厚的草原,作为一个辉煌过的民族,却很难听到哪怕一丝曾经得意过的情绪,即使是喜悦的歌曲也暗含着忧伤。我甚至认为,蒙古人的忧伤在一切忧伤之上,至少是所有忧伤中最为独特的。

从艺术家立在草原的一组图片能感受到直接的心理冲击:一张蒙古人宽阔的面孔(艺术家自己)站在灯火通明的大城市,眼睛的位置被另一张照片遮挡,图上是草原、群马或河流……还有一件作品是几十米长的帆布竖陈在网围栏上,另一头裹着一个规格较小的蒙古包。帆布上有污渍、奶渍、羊粪、蹄印等。从天空俯瞰这件作品,应该很像一个尾巴很长的逗号,或一条弯曲的河流在终点鼓起一个圆形的白色的湖。离蒙古包比较近的帆布上“行走”着一只小羊(标本)。

我发现它是因为一个六七岁的穿着绿色蒙古袍的小女孩在拆解固定小羊的铁丝,我问这个女孩,你是想救下那只小羊吗?她有点不解地看着我,不,玩呀。白皙的面孔,标准的普通话,很像穿着民族服装的城里的小女孩。我说,那是作品哦,你要是拆下来,就变成另一件作品了。她有点不好意思,说,作品的话就算了。说完钻进了里面也有作品的蒙古包。这个小女孩应该是萨扎布的亲戚。开幕这天像是草原上的庆典,牧场的一角停着十几辆车,目测接近百人,都盛装出席,除了亲戚朋友,还有村长和电视台。第二天研讨时才知道,这是艺术家在国内的第一个个展。

作品现场

萨扎布高中毕业之后,去蒙古国求学,归国后在呼和浩特市建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大部分时间在城里生活。那么,他的第一个个展为什么会放在自己家乡?我觉得这是萨扎布展览最特殊的地方,把第一个个展安排在自己出生、父母生活的牧场,并与亲友们共享关于艺术的庆典。而比如我,出生在昆仑山支脉青沙山,从2004年第一个个展到现在,我的妈妈还从没参加过我的任何展览。也没有哪怕一个“观众”像看着艺术家的妈妈一样看着我母亲。我们那天就是那样看着萨扎布的父亲和母亲的,这让身处草原的我多喝了几杯。我很多从事艺术的朋友也是,自己的艺术展是在城市给一个特有系统看的,大家也都默认了亲人和出生地的缺席,与出处断裂了。除非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就之后荣归故里,会被出生地推崇,甚至视为荣耀。显然,萨扎布通过这个展览规避了前两者,拥抱了根系,这样,艺术就展现出超越世俗的真实面目,没有成败。有一个细节很打动我,艺术家的亲戚们挨个儿双手给艺术家递上礼金,而艺术家回以奶豆腐和白酒。这是对喜事的规矩,很浪漫。

我试图找出我们的工作跟牧人放牧在生存方面的相似之处,比如:情感和商业交错,学术和体制有时合作、有时抗衡;也总是很高兴地以艺术品的名义卖掉我们的艺术,或者以艺术的名义出售艺术品,就像牧人为了买辆摩托车把高大的白马换成人民币,为了招待客人把心爱的羊变成手扒肉。但因为生活在不同的时空和历史中,我们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天地观,这是值得庆幸和欣慰的。如果有一天,所有的草原都变成景区,人们都操持同一种价值观,那么,好奇心和想象力将枯竭,所有的故事也将走向苍白,不值得流传。

如果艺术的一部分意义是创造记忆,这次展览是一个非常迷人的案例。当我们在蒙古包听到艺术家的父亲为我们拉响马头琴;他的侄儿托着蓝色的哈达进行一长串的蒙古语“说唱”;摔跤冠军的哥哥与我们频频举杯;艺术家的母亲盛装为我们赠礼相送……感觉时间破开一道伤口,把我们带回想象中的过去和期望中的未来,生活中的焦虑和不安荡然无存。至少,这几个瞬间是可逆的,永恒不是金属铸造的雕像,也不是权力和口号,是人与人跨越时空和种族的这种相遇。

在贵勒斯太草原的三天,我跟萨扎布说话不超过十句。但我能感觉到他是一个有点腼腆又非常笃定的人。尤其是在他走路时,比常年生活在当地的牧人更像那片土地的主人,是能把感性深埋在信仰中的汉子。我为自己空手去萨扎布的家里感到抱歉、欠礼数,内心有点隐隐作痛的羞惭。我错把这次展览理解为一次在草原举办的艺术展,也把这次出行作为长期闭门工作后的短暂逃离。没想到这是一次对我们隆重的邀约,接待我们的是草原、艺术和蒙古族人古老的仪式。

供图/刘成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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