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是管不了了，只能把她送到这里。”说起自己不听话的小女儿，舒女士眼泪直流。

“感谢教官和老师，我孙子回来后听话多了。”牵着孙子小杰的手，杨婆婆露出欣慰的笑容。

在湖北省黄冈市程德岗学校，这样的场景并不鲜见。曾经，舒女士的小女儿、杨婆婆的小孙子都是问题少年，最终在程德岗学校得到矫治。

这是一所公办的全封闭全寄宿准军事化管理的未成年人专门教育学校。

一个个家庭的喜与悲、离与合，在这里重叠交织。其背后，直指一个社会痛点——如何对有严重不良行为的未成年人进行教育矫治。

2020年新修订的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明确：国家加强专门学校建设，对有严重不良行为的未成年人进行专门教育。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 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决定》强调，加强和改进未成年人权益保护，强化未成年人犯罪预防和治理，制定专门矫治教育规定。

专门学校怎么办？问题少年如何矫治？带着这些问题，《法治日报》记者深入大别山里的程德岗学校，努力寻找答案。

专门学校如何办？

依法公办填补矫治教育空白

就读初一那年，小女儿收到前夫送的手机。这是舒女士噩梦的开始。

“她成天就抱着个手机不放，说啥都不听，别人电话一喊，她就跑出去，抽烟、喝酒、打架，有时一个星期都不回家。”舒女士多年前和丈夫离异，大女儿判给丈夫，小女儿判给她。

为管住正处于叛逆期的女孩，舒女士想尽办法，母女俩甚至大打出手。

“像我们这样做农村乐队的，经常一个电话，早上三点就出门了，根本顾不上她。”有时舒女士前脚出门，女儿后脚就走了，几天见不到人。

程德岗学校的成立，让心力交瘁的舒女士看到希望，尽管前夫极力反对，觉得“说出去不好听”，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将女儿送了进去。

作为革命老区，地处湖北省东部、大别山南麓的黄冈市较早开始探索对有不良行为的未成年人开展矫治教育。

当地一度出现3所民办未成年人矫治教育机构，招收全国各地的“问题学生”300多名。但在管理上，这些民办矫治机构存在着一些不规范问题，高昂的费用也让不少家庭望而却步。

与此相对应的，是严峻的未成年人违法犯罪现实。

黄冈市委政法委提供的数据显示，2018年至2022年，该市未成年人违法犯罪案件数逐年增加。

2023年5月16日，黄冈市委、市政府成立由市委书记任组长的领导小组，在全市范围内部署开展未成年人保护和预防未成年人违法犯罪专项行动，要求坚决遏制未成年人违法犯罪高发态势，根本扭转未成年人保护工作“都管都不管、责任不落地”的局面，并推动解决未成年人专门学校机构、编制、经费等重点问题。

当年下半年，黄冈市依法依规清理整治民办矫治机构，并投入600万元，将闲置的黄州区陈策楼镇程德岗小学改建为黄冈市专门学校，着力解决“矫治教育缺失”问题。

据悉，程德岗学校主管部门为黄冈市教育局，业务指导部门为市司法局，委托黄州区人民政府管理，市委政法委、公检法司等部门参与管理。学校经费保障以政府投入为主，由市县两级财政统筹保障。

2023年11月16日，程德岗学校对外招生。招生对象主要是户籍或学籍在黄冈，年满12周岁不满18周岁，符合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四十三条、第四十四条、第四十五条有关情形的未成年人。该校还接收检察机关决定相对不起诉、附条件不起诉的未成年人。

“现在的孩子过早接触手机，外面诱惑太大，家庭支持、老师关注又跟不上。”程德岗学校心理健康教师汪亚丹介绍说，缺乏有效管教和引导，导致学生自控能力比较差，为罪错行为的产生埋下伏笔。

其中有个学生，让汪亚丹心痛不已——

原生家庭不太好，父亲有暴力倾向且常年在外打工，小方和耳聋的爷爷相依为命。因无人照管，小方学习跟不上，独自在社会闯荡，后被人利用，误入歧途。

据统计，在黄冈市涉罪未成年人中，出自离异、留守、隔代监护的占比达60%。

“我一直和学校教职工们说，不能戴着有色眼镜看这些孩子，尽管他们以前犯了错，可他们毕竟还是孩子。”黄冈市教育局学校安全科科长张小勇说。

不良行为如何矫？

立足教育科学矫治促转化

迷彩服，黑短裤，运动鞋。小平头，黝黑精瘦。走出中考班的小楠，和其他15岁的少年，看起来别无二致。裸露在外的皮肤却让他与众不同，上面满是各式文身。

小楠从小成绩不好，上初中后“越学越没劲”。去年，读初二的小楠和家人闹翻，执意选择休学，父亲坚持为其保留学籍。此后，小楠整日混迹于网吧、台球厅。

一次“手头紧”，小楠和两名同伴入室盗窃金银首饰，后被警方抓获。今年3月7日，小楠被送入程德岗学校接受矫治教育。

经过一段时间学习，小楠萌生继续读书的想法：“我想参加中考，争取上个职校，以后学修机车。”

在程德岗学校，像小楠这样主动要求参加中考的有21人。

黄冈市教育局投入专项资金在该校专门增设中考考点，并从其他学校调配优秀教师，每天下午为他们辅导两小时。

“就算他们是问题少年，也有继续受教育的权利。”在黄冈市教育局副局长朱慧看来，专门学校并非刻意将有不良行为习惯的未成年人和社会完全隔离，而是让其在专门学校继续学习并接受矫治。

如何对有严重不良行为的少年进行矫治，现行法律没有明确规定。“我们现在是摸着石头过河，边做边探索，尽量找到适合学生的教育矫治方式。”余敏说。

在程德岗学校，学生们早睡早起，整理内务，分级分班进行学习、锻炼、劳作。学校探索建立一套学生评价考核机制，及时记录学生日常表现。

“相较于违纪违规行为，我们更注重发现学生的闪光点。”程德岗学校总教官潘锋给记者讲了一个故事——

小方入校后，沉默寡言，态度消极。有一次，小方看到学校草皮翘了起来，顺手拉平了。教官看到后，给他加分，并在晚点评时当着全班同学面给予表扬。这是小方成长过程中鲜少得到的表扬。此后，他态度大变，积极配合教育矫治。

“通过准军事化管理，开设法治、道德、传统文化、文明礼仪相关特色课程，并辅以专门心理辅导，能让学生更好地改掉不良行为习惯。”余敏说。

翻看程德岗学校课程表，记者发现，学生们每周要上两堂法治课，授课人为法治副校长。

“一些普通学校的学生在法治教育上存在缺失。他们可能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对，但觉得自己还小，打个架、偷个东西没什么，国家不会把他们怎么样。”黄冈市中级人民法院干警、程德岗学校法治副校长邵华坦言。

小康从小成绩优秀，喜欢打篮球。高一时，在学校打篮球，小康一方队员因犯规问题与对方发生口角，继而引发群殴，将对方打致重伤。

“我看到我们这边的都上了，也跟着冲了上去，当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赔点钱。”直到后来警察找上门，小康才意识到犯了大错。

程德岗学校里，有不少像小康这样因法治观念淡薄而误入歧途的学生。

为加强有不良行为习惯的未成年人的法治教育，在黄冈市委政法委统筹下，市中级人民法院、市人民检察院、市公安局、市司法局分别向程德岗学校派驻法治副校长1名，常态化开展法治教育。每名法治副校长任期一年。

“我们现在正探索将黄冈红色文化、历史文化等与法治文化相结合，用学生们喜闻乐见的形式讲授法治课，在潜移默化中树立法治观念。”担任程德岗学校法治副校长半年来，黄冈市司法局干警佀同正获得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社会生活如何归？

汇聚合力最大限度降低再犯风险

“去另一个学校上了一段时间的课。”小杰回到学校时，班主任如此向同学们解释。

小杰父母都在外地打工，他从小和奶奶一起生活。

去年12月，小杰到朋友家玩，发现他们正围殴他人。惊诧之下，小杰从朋友手里接过手机，帮他们录了一段视频。

后来视频流到网上，小杰被警方抓获，送入程德岗学校进行3个月的教育矫治。

“他现在进步很大，再也没有和那群‘坏小子’鬼混。”小杰的老师告诉记者。

据悉，程德岗学校部分接受矫治的学生，符合条件后，学籍保留在原校并由学校和行政部门共同管理，且犯罪记录全部封存，并非“一次罪错，全盘否定”。

为打破“各方数据壁垒”，黄冈市研发“全市未成年人保护和预防犯罪信息管理平台”，实现对未成年人情况整体感知、动态监测、综合分析、实时预警、精准保护。

该平台上的民警帮扶日志显示，小杰“周一到周五全天在校，住校不回家，周末到派出所来接受法律法规宣传”。

2024年1月到5月，黄冈市未成年人犯罪审查逮捕案件数同比下降19.6%、人数下降28%，系五年来首次呈下降趋势。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希望多做一些有意义的有成就感的事。不要虚度年华没有目标地碌碌无为地过每一天。”已从程德岗学校结业的小宇，在自己的作业本上如是写道。

记者在采访中得知，程德岗学校目前正谋划二期建设。如何更规范管理、更精准矫治、社会接受程度更高？黄冈探索之路，还有很长很长。

（文中未成年人皆为化名）

文/胡新桥 刘志月 刘欢

编辑/倪家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