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元年,正是大清这艘封建巨轮即将沉没的前两年,上海国学扶轮社曾排印出版过一套《香艳丛书》,搜罗了从隋至晚清年间大量跟女性有关的艳情小说和诗词曲赋。
书中有一篇反响颇大的《美人谱》,作者是小说家徐震,不光盘点了中国历史上的“二十六大美人”,还评选出“古来四大婢妾”,分别是翾风、朝云、樊素和小蛮。
前二者,一位是西晋文学家石崇的妾,一位是大文豪苏东坡的妾,而后两位则都被一个人纳入后院,他就是唐代三大诗人之一的白居易。
今天,就让我们一起来了解白居易这一生的两大“爱别离”。
魏晋南北朝时期,蓄妓玩乐成了官权富贵门户的风尚,府中豢养歌姬舞姬的数量在很大程度上彰显了男主人的实力和地位。
东晋政治家谢安,“每出游,必以女妓从”;
梁朝名将曹景宗贪恋美眷,府中“妓妾至数百,穷极锦绣”;
南唐名臣韩熙载为避君祸,招集妓乐“殆百数”,一幅《夜宴图》尽显声色犬马。
到了唐朝,诗王白居易更是每三年换一批婢妾,直言“三嫌老丑换蛾眉”,在后世眼里落得一个晚年狂放之名。
新来旧去,追欢逐乐,有两位婢妾却是与众不同,成了白居易心口上的朱砂痣。
1
长庆四年春(824年),白居易刚刚卸任杭州刺史,前往东都洛阳任新职。
这一年无甚大事,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他在洛阳的履道里买了一座二手私宅。
彼时,白居易已过知天命之年,所以心里悄悄盘算起养老的事情。
一番考察过后他发现:都城风土水木之胜在东南偏,东南之胜在履道里,里之胜在西北隅。
履道里的这处宅邸“竹木池馆,有林泉之致”,实乃不可多得的宝地。
二话不说就掏银子买下了,准备作为自己日后的“退老之地”。
但毕竟宅子从前是别人的,有些地方的布局装饰难免不合心意,所以他在收房后,就开始了精装修。
不过紧接着第二年,白居易接到了新的调任,留下了从杭州带回来的天竺石、华亭鹤后,就匆匆赴苏州任职了。
此后数年,白居易转任多职多地,陆陆续续地往履道里添了不少东西:
比如太湖石、白莲、折腰菱、青板航等等。
随之又改建了亭、桥、石径,以及围绕池水的三处石岛,代表着蓬莱、瀛洲、方丈这三座传闻中的海上仙山。
待到致仕,他足足攒了一千斛粮食、一整车书,正式开启退休日常。
跟他一起回到洛阳的还有“习管磬弦歌者”近百,其中就有两位歌舞姬——樊素和小蛮。
2
据说,樊素和小蛮在遇见白居易的时候将将及芨,正值芳华的年纪,却因身为贱籍而无前程可言,好在白居易慷慨解囊,替她们赎了身。
虽然本质上,她们依旧是被花钱买回去做婢妾的,但白居易到底才名过人,又有官身,至少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在白居易早就规划好的养老生活里,本就有经常设宴款待友人的计划,文人墨客相聚一堂,自然少不了歌舞乐助兴。
而《旧唐书》中有载:
“樊素、蛮子者,能歌善舞。”
她们二位,樊素朱唇皓齿,拥有一副天然去雕饰的好嗓音,而小蛮则是盈盈楚宫腰,身姿最曼妙。
凭借着一技之长,她们成为了白居易豢养的众多歌舞姬中的情有独钟,一句“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就是最直接的证明。
按照白居易的习惯,他几乎每隔三年就会换一批新的歌舞姬,但惟独把樊素和小蛮一直留在身边。
奈何他早已盛年不再,一场病痛几乎让他丧失了行动能力。
突发风疾的那一年,花甲高龄的白居易已经回到洛阳四五年了,本以为能悠哉悠哉地安度晚年,却因为病痛让半截身子都麻痹了。
再三思量下,他决定遣散府中的婢妾,但人相处久了总归有感情,白居易的诚心以待也换来了樊素和小蛮的不离不弃。
当别的婢妾都各自领了遣散费离开后,樊素哭着不愿离去,直言:
“素事主十年,凡三千有六百日,巾栉之间,无违无失。”
她希望白居易看在自己这十年没有做错任何事情的份儿上,能够把她留下。
这时,一旁的马儿似乎也察觉到了离愁别绪,嘶叫不已。
这匹马是白居易的爱驹,他既然行动不便,没有理由继续留着马匹,也打算趁此机会卖掉换些银钱。
樊素眼见白居易有所松动,又哭诉道:
“即骆之力,尚可以代主一步;
素之歌,亦可以送主一杯。
一旦双去,有去无回。”
“有去无回”四个字深深戳中了白居易的心,遣散婢妾、转卖爱驹本就非他之愿,实为无奈之举。
眼见美人啜泣,马儿哀鸣,他一下忽然想起了西楚霸王项羽。
想当年,项羽也是走投无路之下,才“弃骓兮而别虞兮”,与他如今的情状虽相似却也不同。
跟项羽比起来,他尚未穷途末路,但若依私心行事,就会耽误了樊素和小蛮的青春年华。
抱着这般矛盾的心态,白居易又过了几年,最终还是狠下了心,给了樊素和小蛮一大笔钱,送出府去了。
她们容颜尚好,找个合适的门户嫁了还是可以的,但若再继续蹉跎下去,那就两说了。
樊素和小蛮走了以后,白居易的心田瞬间荒芜了半亩,愁绪满怀,写下了《病中诗十五首》里的《别柳枝》:
两枝杨柳小楼中,袅袅多年伴醉翁。
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
对于白居易而言,樊素和小蛮就像是院中的两枝杨柳,看似纤细飘扬,没什么份量,实则是他生活中的精神支柱。
突然间这两枝杨柳都被“抽”了去,他的生活也变得萎靡,毫无生趣,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尽量照顾好自己这一副被风疾毁坏的身体。
养老的日子还在继续,白居易虽然也照旧会宴请老友,却没有了往日歌舞升平的景象,而在宴尽客散之际,难免独自伤情。
樊素和小蛮自然成了他最常惦记的名字,但还有一个名字,也是白居易记忆中别离的代名词,甚至有可能比樊素和小蛮的份量更重。
3
湘灵,一听便是个灵动美人之名,而她,是传闻中白居易的初恋。
建中三年(782年),11岁的白居易一家为了躲避战乱,举家搬迁至父亲白季庚当时的任官之地——徐州符离县。
在那里,白居易跟比他小四岁的邻家女儿湘灵结下了青梅竹马的情谊,并在情窦初开的年纪相恋了。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白居易眼中的湘灵也是“娉婷十五胜天仙”。
然而门第之差,却成了他们之间最大也最无法突破的阻碍。
姻缘不成,又因战乱、科考等多重因素,白居易最终离开了符离,在绵绵情思中写下了传世的《长相思》:
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
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
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
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有人说,正是因为这段爱而不得的初恋,才导致白居易酷爱豢养门第出身不高的歌舞姬。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弥补曾经的自己,而他之所以对樊素、小蛮宠爱有加,也是因为在她们的身上看到了湘灵的影子。
不过这个说法至今仍有争议,我们已无从得知湘灵是否真的跟白居易有过一段未竟之情,只能从《冬至夜怀湘灵》这首诗里确认她的存在。
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
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
心中思念多年却无相见之日,就像棉被裹身却冰冷得难以近身。
白居易这一生的爱别离,似乎正是从遇见她的那一刻开始的。
如果说湘灵是白居易的白月光,那么,樊素与小蛮就是白居易的朱砂痣。
可白月光会消逝,朱砂痣会淡去,她们谁也没有长久地留在白居易的生命当中。
爱别离,或许是命运对他的情感考验,要他领悟真情的可贵,引导他去从女子的角度考虑各种因缘际会,体会到世间伴侣中女子无助前行的不易。
正因如此,恰逢被贬谪的他,才会在偶遇落魄教坊琵琶女时感叹: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试问古代的文臣武将,有多少人愿意降低身价,把自己跟乐姬相提并论?
白居易或许无法达成当代意义中的合格伴侣标准,因为身处洪流中的他,的确没有能力突破历史的局限性。
但回过头来,至少他待人以真情,会为樊素、小蛮之流的女子们考量退路,已是极为难得。
会昌六年(846年),白居易病逝。
所有的人生考验都终结在了这一刻,但他这一生因爱别离所生出的所思与所得,都伴随着“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而万古长青。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