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莫言:我的父亲
当代 2024-06-16 09:00

世界辽阔,不及父亲的肩膀;阳光温柔,不及父亲的胸膛。在这个世界上,能够遮风挡雨的不只是房子,还有父亲。

“他不放过一切机会地提醒我,一定要谦虚、谨慎,看问题一定要全面,对人要宽厚,要记别人的恩,不要记别人的仇。”让我们阅读莫言笔下的父亲,感受时间褶皱里深藏的父爱。

我的父亲

文|莫言

父亲读过几年私塾,蒙师是我们邻村的范二先生。我听祖母说过,父亲因调皮被范二先生用戒尺打肿手掌的事。祖母说父亲将《三字经》改编成“人之初,性不善,烟袋锅子炒鸡蛋;先生吃,学生看,撑死这个老混蛋”。这让我感到不可思议,我无法想象威严的父亲竟然也是从一个顽皮少年演变过来的

在我参军离家前近20年的记忆中,父亲可敬不可亲,甚至是有几分可怕的,其实他轻易不打人不骂人,也很少训斥我,但我说不清楚为什么要怕他。记得我与伙伴们一起玩闹时,喜欢恶作剧的人在我背后悄悄说:“你爹来了!”我顿时被吓得四肢僵硬、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大一儿才能缓过劲来。不仅是我怕,我的哥哥姐姐也怕。

曾不止一个人问过我为什么那么怕父亲,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也曾经与两位兄长探讨过这个问题,他们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

搜索我的童年记忆,父亲也曾表现过舐犊之情。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炎热的中午,在家门口右侧的那棵槐树下,父亲用剃头刀子给我剃头。我满头满脸都是肥皂泡沫,大概有几分憨态可掬吧,我听到父亲充满慈爱的说:这个小牛犊!

还有一次是我十三岁那年家里翻盖房子,因为一时找不到大人,父亲便让我与他抬一块大石头。父亲把杠子的大部分都让给了我,石头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他肩上,当我们摇摇晃晃地把石头抬到目的地时,我看到父亲用关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并赞赏地点了点头。

近年来,父亲有好几次谈起当年对我们兄弟管教太严,言下颇有几分自责之意。我从来没把父亲的严厉当成负面的事。如果没有得到父亲的威严震慑,我能否取得今天这样一点成绩还不好说。

其实,父亲的威严是建立在儒家文化的基础上的,他在私塾里所受到的教育确立了他的人生观、价值观,他轻钱财、重名誉,即便在读书看似无用的年代里,他也一直鼓励子侄们读书。我小学辍学后,父亲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很着急,他曾给我在湖南一家工厂的子弟学校任教的大哥写信,商讨有无让我到他们学校读书的可能。在上学无望后,父亲就让我自学中医,并找了一些医书让我看,但终因我资质不够,又缺少毅力半途而废。

学医不成,父亲心中肯定对我失望,但他一直在为我的前途着想。有一次,他竟然要我学拉胡琴,起因是他去县里开会,期间看了一场文艺演出,有一个拉胡琴的人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叔叔年轻时学过胡琴,父亲帮我把那把旧琴要来,并要叔叔教我,虽然后来我也能拉出几首流行的歌曲,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1973年8月20日,我到县里棉花加工厂去当合同工。我之所以能得到这份美差,是因为叔叔在棉花加工厂当会计,这当然也是父亲的推动。我到棉花加工厂工作后,父亲从没问过我每天挣多少钱,更没跟我要过钱。每月发了工资我交给母亲,交多交少,母亲也不过问。现在想起来我在棉花加工厂工作期间,家里穷成那样子,母亲生了病都不买药,炕席破了都舍不得换,我却图慕虚荣买新衣新鞋,花钱到理发铺里理大分头,与工友凑份子喝酒……挥霍钱财,真是罪过。后来我从棉花加工厂当了兵,当兵后又提了干,成了作家,几十年一转眼过来,父亲从没问过我挣多少钱,更没跟我要过钱,每次我给他钱,他都不要,即便勉强收下,他也一分不花,等到过年时又分发给孙子孙女和我朋友的孩子们。

1982年暑假,我接到了部队战友的一封信,告诉我提干命令已经下来的消息。我大哥高兴地把信递给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的父亲。父亲看完了信,什么也没说,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嘟咕嘟喝下去,扛着锄头又下地干活去了。农村青年在部队提成军官,这在当时是轰动全村的大事,父亲表现的那样冷静,那样克制。

我写小说30多年,父亲从未就此事发表过他的看法,但我知道他是一直担着心的。他不放过一切机会地提醒我,一定要谦虚、谨慎,看问题一定要全面,对人要宽厚,要记别人的恩,不要记别人的仇。这些几近唠叨的提醒,对我的做人、写作发挥了作用。父亲经历过很多事,对近百年高密东北乡的历史变迁了如指掌,他自身的经历也颇有传奇色彩。但他从来不说,我也不敢直接去问他,只是在家里来客,三杯酒后,借着酒兴,父亲才会打开话匣子,谈一些历史人物,陈年旧事,我知道这是父亲有意识地讲给我听的,我努力地记忆着,客人走后我就赶快找笔把这些宝贵素材记下来。

2012年10月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父亲以他质朴的言行赢得了许多尊敬。所谓的莫言旧居,父亲是早就主张拆掉的,之所以未拆是因为有孤寡老人借居。我获奖后旧居成了热点,市里要出资维修,一些商人也想借此作文章,父亲说,维修不应由政府出钱,他拿出钱来对房子进行了简单维修,后来父亲又做出决定让我们将旧居捐献给市政府。当有人问起获奖后我的身份是否会变化时,父亲代我回答:“他获不获奖都是农民的儿子。”当有人慷慨向我捐赠别墅时,父亲代我回答:“无功不受禄,不劳动者不得食。”

获奖后父亲对我说的最深刻的两句话是:“获奖前你可以跟别人平起平坐;获奖后你应该比别人矮半头。”父亲不仅这样要求我,他也这样要求自己。儿子获奖前,他与村里人平起平坐,儿子获奖后,他比村里人矮半头。当然,也许会有人就我父亲这两句话做出诸如“世故”甚至是“乡愿”的解读,怎么解读是别人的事,反正我是要把这两句话当成后半生的座右铭了。真心实意地感到自己比别人矮半头总比自觉高人一头要好吧。

选自《青年文摘》2019年第21期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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